一座悬挂在高天上的钟。
    用星辰来做它的刻度,用日月来做它的指针,用□□来做它的齿轮。
    日月照厚土,以滋城池,城池以气成星,以牵日月。群星回转,以合四时循环,日月星辰,天上地下,相生相引。[1]
    从此不需要金乌与玄兔奔波,就有日升月落。
    从此不需要天筹冗长,天索交错,就有风去风来。
    昔日未尽之事,未成之工。
    今朝拾起。
    其实他该继续推算星表位置,可今夜月白梅红,风轻雪落,美好得让人犯倦。
    这样的晚上就该坐在窗前看风景。
    窗要半开半合,要留一扇给月光,留一扇给花影。如果是两人在一起,还该披上厚厚的大氅,一人打伞,一人拢袖,一起去踏雪剪一枝梅。伞要油纸伞,要正红色,不要有什么山水墨画,也不要有谁题什么词来附庸风雅。大氅要边沿带一蓬厚绒,不要白色也不要灰色,要最深的玄黑色绣上一圈角隅纹。
    想摘花,没人打伞。
    想喝酒,没人焙火。
    那就偷个懒吧。
    就一晚上。
    阿洛,总是有人给我写长句短诗,赠我宝阁明珠,你知不知道?指尖拨弄落到桌面的红梅花瓣,仇薄灯忽然又唇角微弯,笑染眉梢,语气略微带几分促狭,放话本里,大概是一出趁虚而入的戏码。
    排铃叮当,空灵不绝。
    天池边的梅木清寒,如人影孤俊。
    不用想也知道,若某个人在面前,定然已经一声不吭地生闷气了,转头就该冷脸拔出绯刀,给胆大包天的家伙一个痛快也不对,如果某个人在,那些人没有那个机会胆大包天。之前在烛南,日出海门开,千舟迎面来,某个人用黑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还不够,还要把轻舟划得比什么都快。
    桌上的梅花无风自旋。
    仇薄灯轻哼一声,拈起红梅花瓣,将它送入清风中,笑骂:小心眼。
    花瓣落进风中,与白雪一同旋转,殷红与素白,如恋人相依相对。
    算了,不逗你了。
    仇薄灯偏头看红梅与雪花在风中起舞,懒洋洋地将下巴抵在交叠的十指上,对着幽蓝夜幕上的洁白月轮大大方方地承认。
    阿洛,我想你啦。
    没什么需要隐藏,没什么需要否认。
    喜欢就是喜欢,思念就是思念。
    他曾是推星衍月的云中神君,也曾是恣意妄为的太乙小师祖,可有个玄黑衣裳的人曾在净池的藕花深处触碰他的眉梢,又轻又固执地喊他娇娇,还要补上两个字,盖章戳印一样,说,我的。
    想来也真好笑,堂堂人间天道怎么幼稚到这种地步?
    谁是谁的,向来是孩童才会说的话。
    长大成人就知道人心善变,情谊易更,大家都是漂泊戒备的灵魂,哪怕同床共枕,往往也只是孤单两个人。只有尚在老树下跳格子踢石头的孩子喜欢把一切东西打上自己的标记,宣布什么独属于自己。
    可他答应了。
    于是过往种种身份皆成云烟,从此以后他只属于一个人。
    幼稚就幼稚吧。
    两个人一起幼稚总好过一个人独自疯掉。
    红梅与白雪忽上忽下,缠绵旋舞,随风掠过嶙峋的山石与湖心小亭的栏杆,最后一起落到结了薄冰的湖面。
    我想你了。
    仇薄灯声音低不可闻,他慢慢阖上眼,睡着了。
    推星算轨,计城定脉,仙妖纠纷,众生凡人。
    他太累了。
    海水拍打西洲西北隅。
    一座观海塔立于礁石上,一高一矮,两名值守海塔的御兽宗弟子呵着白气,凑在一堆篝火边。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翻看一卷书,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认真有多认真,时不时还激烈争论。
    看看看,第三十一个!矮一点的弟子兴高采烈,哈哈哈,我就说了吧!肯定会超过三十!六师兄,拿来吧!
    高个子骂了声大爷的,掏出钱囊,郁闷至极。
    这些人是傻么?神君爱穿红衣人尽皆知,遇到红衣美人难道不该谨慎一点,搞清楚他会不会是神君吗?六师兄眼巴巴看自己的好不容易攒下的钱被一把薅走,心碎一地,越说越气,他们是猪吗?!都多少前车之鉴了!
    师弟眉开眼笑。
    他一边数钱,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道:这就是色令智昏啊!
    西北隅除了海就是石头,又冷又无聊,私底下弟子们就格外喜欢打赌取乐。上个月,他们赌到今年小雪,一共有多少名诸如百弓庄庄主这样的蠢货,会被美色冲昏脑袋,大无畏地闹笑话
    是的,没错,百弓庄主并非唯一一个笑谈。
    自十二年前,晦明夜分后,神君重入人间。
    他容姿秾丽,貌正少年,又行踪不定,恣意无拘,茶楼酒肆,孤山沧水,哪里都去。一些人,是没有想到尊贵至极的神君会出现在僻远之地;有的呢,则是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一见有美至此,魂都丢了,什么神君啊笑谈啊统统抛飞,满脑只剩下君美甚,我欲娶之
    嗯,不得不说,很有勇气。
    六师兄骂骂咧咧地翻页继续看,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虽然这玩意让他输了这个月的月钱,但这可是他顶风冒雪,御剑千里来回,赶早蹲了三天才抢到的啊!
    书名《天下新谈录》,由山海阁文坊撰汇编,每月一刊,据说刻印前要交由阁主亲自审阅,与其他山海阁汇编的晓生录不同,这新谈录,不讲江湖大事,也不谈州城变化,专门收集趣事轶谈,风流新赋好吧,就是风云人物的八卦。
    此录一出,无数才子学士大骂山海阁胡说误天下,野事朽谈怎敢为刊?。
    然而,《天下新谈录》一经发行,立刻风靡十二洲,登顶各个书阁文庄之榜首。
    可见人人都爱八卦。
    嗯,八卦这个词的新义是赚得盆满钵满的左大阁主说的。
    相传,鬼谷那群算命的老古板差点为这个跑去跟山海阁打架,不过被他们的少谷主拦下了。少谷主说,岁更月改,鬼谷需要富有调侃精神,八卦新义,容江湖一乐,无伤大雅
    最主要的是有利于鬼谷招纳弟子。
    算卦之术太难,劝退效果极佳。
    历年来,鬼谷招新总是格外艰难,仙门垫底之位牢不可破。而八卦一词被赋予了新含义后,许多不明究竟的新人,误以为,加入鬼谷能够奔赴新谈第一线十二年来,鬼谷首次新增弟子数位列倒数第二。
    嘿,六师兄忽然一拍师弟的肩膀,你看这首词恰似红梅分明落雪稍这个肯定又是写给神君的吧。
    我看看我看看。
    师弟赶紧凑过来。
    其实仰慕神君的大有人在,不过吧,像百弓庄庄主那种大无畏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比较委婉,不好意思也没胆子明着表现,就各种化名,写词撰章,以寄思幕这十二年来,十二洲单相思的诗词数量水准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感觉这词风有点像听雪书庄的那个谁
    师弟推测。
    可思不可念,可念不可言。六师兄点头,这酸臭调子,的确很像。
    两人分析得格外起劲,却没有发现,西北隅外,冥海与大荒的交界线起伏不定,天地之间寒意越来越重。
    不知多远也不知多深的幽暗。
    冥昭瞢闇,冯翼无象,一股浑噩紊乱的气息与周遭的秽晦邪森相轧相碾压,在被同化与反过来吞噬之间挣扎厮杀。好似隐约听见人间的诸多私语,气息忽然变得暴戾凶狠,如谁死死不灭的偏执妄念。
    不可以
    浑噩间,许多事许多记忆都被压制了,都混乱了。
    唯有偏执不改,唯有妄念不灭。
    是他的。
    答应过的,只是他的。
    谁也不可以碰。
    我的浑噩中,一点死死不灭的冥灵拼尽全力地想,是他的答应过了,只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
    娇娇。
    第123章 妙手丹青
    咚
    小师弟一头磕在胡同的石墙上, 脑门抵着石头,无声呐喊。柳师弟双眼放空, 抱着剑,贴着墙根缓缓坐下,一副已然看破红尘的模样。就连叶仓也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背着重刀,靠在墙壁上,思考人生意义。
    唯独一身从深紫色洗成蓝色长裙的鹿萧萧一手拿笔,一手拿张纸折, 就着马头墙下的风灯光,一边口中念念叨叨,一边划掉列出来的清单。
    蚕阁去了,嗯, 颜色不正,不行。
    雪楼去了, 嗯,花样不对,不行。
    琼台去了, 嗯, 酒香太俗, 不行。
    叶仓嘴角微微抽动, 几乎想要掩面而走,连夜逃回宗门的欲/望无比强烈。
    旁边的小师弟听得腿肚子直打转, 惊恐万分地扭头:鹿姐, 鹿姑奶奶, 我的亲姑奶奶,我们不是要去梅城找小师祖吗?我们快走吧!万一小师祖提前走了, 遇不上怎么办!
    对啊,鹿萧萧肯定地回答,打袖子中抽出四张飞舟舟引,就是怕遇不上,我才特地买了四张惊鸿驹的舟引,说着,她开始掰着指头算给三个人听,从钱来城到梅城没有直连的挪移阵,假如我们现在就动身御剑飞行到最近的松果城,再从松果城等待阵开再去梅城,一共需要花上三天半的时间。但假如我们等明天上午山海阁的惊鸿驹起飞,直接乘坐惊鸿舟前往梅城,就只需要两天的时间呢!
    山海阁惊鸿驹
    听到这个名字,叶仓的眼角就是一抽,小师弟和柳师弟的面色直接就发菜了。
    啪!
    所以!鹿萧萧高高兴兴一击掌,我们还有一晚上和一清晨的时间买东西呢!嗯要送给小师祖的,一定得精挑细选!
    是是是,您说得对。
    其余三人麻木点头。
    这事倒也不稀奇。
    许多仙门弟子下山进江湖闯荡,回宗的时候,惯例都会给师长们送些礼物,一来彰显自己的拳拳之心,二来,送礼给师长某种程度上,堪称一笔只赚不赔的划算买卖毕竟师长们大多宠爱弟子,送三分礼,回头师长们就赐了十分十二分的好东西。
    往往有些时候,徒弟孝敬给了师父一株天材地宝,转头,师父就辛辛苦苦耗费心血,帮徒弟把它炼成更好的丹药。
    典型代表便是药谷。
    当然,也不乏有以奉礼谋取便利,换取功法,地位的。
    这种风气,在原先在山海阁最为常见,左梁诗阁主在世期间屡禁不止。直到左月生这个把上下关点那一套摸得清清楚楚的老油子新阁主上任后,才得到比较好的整治。
    不过,相比削尖脑袋,找天材地宝的其余仙门弟子,太乙弟子就显得有些奇葩了。太乙弟子总喜欢搜罗些上不了台面的俗物送给小师祖,一般都是谁谁谁到某某某城执行任务,一边打架干活的同时,一边抽空走街串巷,找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比如,几枚悬挂在东南隅塔下的铜铃铛,一壶红泥巷的黄酥酒。
    又或者是三两枝罕有的奇花,五六块水纹雅致的寒花石。
    为此,太乙弟子私底下没少被其他仙门笑话。
    说,一块破石头,两三个小铃铛,拿这种东西孝敬神君,也亏太乙弟子干得出来。
    可那不是神君啊。
    是他们的小师祖。
    爱笑爱闹爱折腾的小师祖。
    新入门的弟子或许没见过,但以前的师兄师姐们却总记得小师祖还未下山的那些年,整天折腾得太乙鸡飞狗跳,什么撺掇一群人下雾江找石头,大家翻了三个月,把江中的虬龟搞得不得安生,最后把雾江江中的所有羽石全找出来,铺了一条从山门通往钟塔的路
    俗物也好,上不得台面也罢。
    太乙就是乐意哄漂亮小师祖高兴,哪个王八羔子管得着?
    鹿萧萧干劲十足,一手抓住小师弟,一手抓住柳师弟,拖起来就往外跑,还不忘招呼叶仓:叶师兄快点快点!来去流光阁看看!
    等等小师弟一把扣住石墙,死死抱住,你还没说,我们到底要送小师祖什么啊?总得有个目标吧?不能大海捞针啊姑奶奶!
    嗯
    鹿萧萧松开手,以拳托下巴。
    这是个问题。
    得到喘息之机,小师弟和柳师弟立刻蹿到叶仓背后,一左一右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看她。
    被迫成为人形盾牌的叶仓:
    在拜入太乙前,他设想中的江湖是打打杀杀,大碗酒大块肉,风里来雨里去,恩仇一刀分,再来点侠骨柔肠。可事实上,真正的江湖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一茬更比一茬二的师弟师妹,一地的鸡毛蒜皮,满眼的胡闹糗事。
    就很心梗。
    钱来城盛产洗石,配合已蜡作的白胰向来位居西洲第一,质洁如雪,细如凝粉,又兼及模子奇特,花样精致,是个好选择。除此之外,钱来松酒虽然未入天下名酒录,但口感独特,小师祖好酒,也是上选。鹿萧萧格外苦恼,只是有个问题
    啊?
    鹿萧萧一摊手:我对比了一百三十家店,不论是白胰还是钱来松酒,我们都买不起。
    哈?!
    三人异口同声。
    小师弟几乎想一头撞死,既然买不起,那你拖着我们一下午跑完了一百三十多家店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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