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雷不休, 银电林密。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 城池外周的天空, 被黑瘴侵占满,无数死魂厉鬼怨毒的笑声直贯大脑
    上天啊
    勉强逃进城墙后的走荒人与城民挤在一起, 呆若木鸡。
    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人间, 还是身处地狱。
    唯一的慰藉就是, 有城神在,有仙门修士在, 瘴雾与死魂就会被隔绝在城墙之外。但是,很快地,这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也碎了个干干净净所踩着的大地正在剧烈起伏,立于大地上的人们,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大海。
    泥土的潮头,高高抛起。
    在不知道是谁凄厉的悲鸣里,依山而建的城池,被山淹没了。
    而在别的地方,平原旷野上的城池,人们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就看见熟悉的城忽然少了一大半那一大半城区,连屋带人,一直坠进黑漆漆的裂缝里去了。
    十二洲拼合在一起的板块,仿佛成为了一张纸,一张薄脆的,正在开裂的纸。巨大的裂缝起于西洲北角,却一直延伸到清洲东南角。裂谷深不知几千几万丈,岩浆从地底涌出,灌满裂缝。自高空俯瞰,就像人间发了一场暗红色的洪水。
    血亮的河网肆意纵横地蔓延。
    裂谷在大地上斗折蛇行,如同亮红的闪电,转眼就撕裂到梅城附近。
    岩浆抵达城墙墙根的时候,左月生正在梅城暴//动的城区中大踏步行走,两把深黑漆金的陌刀刀身满是鲜血。暴//动已经被他以雷霆般的手段,给强行镇//压了下来所有试图煽动难民和城民混战的御兽宗弟子和散修,都被他击杀了。
    陌刀挥刀最后,如鱼鳞排雪。
    收刀之际,刀身的金漆已经被粘稠的血迹给压过了。
    左月生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人是罪不容赦的,又有多少是情有可原的。他只是想起不渡和尚在去坐镇金楼白玉船前,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忽然就沉默了。
    烛火下,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和尚,罕见地露出了点佛子的意味。
    眉目印火,大慈大悲。
    他说:胖子,从今以后,我们都是罪人,都是囚徒,都要在良心的炼狱挣扎,煎熬。
    当时左月生抄了根鸡腿骨,砸过去说:去你的,少跟本阁主来这套。想推销你们佛宗的大悲咒,去跟那群愚夫愚妇推销去。老子才不吃你这套。
    鸡骨头正中不渡和尚脑门,留下一道油亮亮的印子。
    他却不笑也不闹,只是低声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佛陀难佑我。左月生喃喃,大踏步向前,陌刀倒转,砸出。
    一面在大地震动中倒塌的墙壁被刀气扫开。左月生从墙下捞出被吓傻了的小姑娘。他走出两步,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奶奶!奶奶!。她抓着左月生的衣服,哭着说救救我奶奶,救救她!
    左月生没有停步,没有回头。
    扫开墙壁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清楚了,粥铺的老妪年岁太大,已然在墙倒柱塌的瞬间,受惊吓死了。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间间或繁华,或简朴的铺子,柱倒墙塌,那些被细心扫起洗净装满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里红,金钱绿萼、跳雪垂枝林林总总,红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气流吹起,洋洋洒洒地飞向天空。
    像血,也像纸钱。
    人间过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毁了。小门小户,粥茶自足的安宁,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陆净所有人都要担这一份因果。他们同样是粉碎这份安宁的推手。
    也许,他们可以对自己说:
    这不是我的错,人心不足蛇吞象由来已久,代代积累到现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牺牲,在所难免,我无法对所有死者负责。我是在救人间,我是为了人间的长远发展。
    的确,这么说的确没有问题。
    可这些哭声,这些血迹,难道就是假的吗?
    如果,为了一件正确的事情,就能毫不犹豫地去牺牲许多人,并且不觉得自己为此负罪的人,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不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会为此折磨,性命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会死更多人,却因为畏惧背负良心的谴责,而不愿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为他们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们以仁善为名义,任由几千万人碾碎在埃尘里,这样的人,也不配称诸道义。他们只是自私而已。
    前者是屠夫,后者是懦夫。
    而他们呢?
    他们是罪徒。
    一张写满字的纸被扬到左月生脚下,是不知哪个书庄哪个文人,在这些日子,引经据典,痛心难民之死的言语。
    左月生看也没看,直接从纸上踩了过去。
    风势渐大,卷着黑烟,层层而上。
    城池外,岩浆横扫瘴雾,将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飞,撞在了金楼白玉船释放出的结界上。刹时,声如江沸,火星四起。与此同时,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炉,同时轰鸣。
    左月生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池山。
    天池山顶,明堂之中。
    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上滑轴被推到正确的位置,明堂中横梁立柱不断变化,开错铆合,赤金色虚顶的黄画图旋转,与缥碧色实顶的青画图重叠出日月星辰的轨迹。九室十二堂的穹顶上,大半星辰已经运转到预定的位置,环绕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晋要校准下一洲星辰的时候,悬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盘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盘中象征日月的金银圆珠跳动不休,紧接着,崩飞向四周。
    怎么了?!老天工大惊,急声问道。
    法象错乱,日月失控
    其他历师脸色陡变。
    他们虽然不太熟悉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历器,但对天象对应征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这种门外汉高得多。
    话音刚落,原本水平悬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盘无规则地旋转晃动了起来。
    盘中飞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图瞬间变得一团混乱。盘中部,发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声。
    中钧北葛子晋失声,中钧不定!
    太史法象盘,是一件冥冥之中,与人间相对应的历器。一如鬼谷代代相传的推星盘一样,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盘能够反映,并推算预测十二洲的天文地理变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来于此。
    如今,太史法象盘的变化,说明它失去了悬浮时保持稳定不动的重心。
    相对应的,就是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出现了动荡!
    人间十二洲的中钧在哪?
    空桑。
    在整个人间版图上,空桑居于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实的中钧之地。
    但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中钧之地,出现了异变。
    北葛子晋的脸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颗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创,好似成了个死人。
    他们,他们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说,他们低估了过往万年,人间自己造下来的苦果。
    万年间百氏一点一点私更天轨,仙门或为大局,或为小利,不加问责的恶果,在今天彻底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为中钧之地的空桑,能够在龙首动,群山迁的天地剧变下,保持稳定。
    中钧定,四方定。
    可是,过去万载,空桑百氏却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两次的天轨,表面上的影响,不过是一城一池的兴亡盛衰。可实际上,日月移动,天轨错乱,四/方之风跟着错乱,带起的是整个十二洲的地形在万年间潜移默化地更改!洲屿边缘受异变的海潮影响,不断破碎,洲屿内部,高川成低谷,沟壑成内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这么被更改了。
    更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为利农耕,曾经大举以神力进行过数次的平荒运动。
    所谓的平荒,平的并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里,良田万顷,耕耘垦殖,其农收天成,为十二洲之最。在这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了天下的文化与经济中心,与其在地理的中钧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并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对比一下太古的地图和今天的地图,就会发现,人们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时期的空桑,面积翻了不止十倍。只有古空桑所在地区,是一片平原,其余诸地,多穷山高原。之所以会演化成如今的局势,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于地狭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计划:
    将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沟填沟。
    这么一翻大刀阔斧的动作下来,空桑平原向汤谷以南和以西,扩张了不止两倍。
    中洲天府诞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里沃野,之所以会是平原,是因为承载扶桑与日月之重,深处的土层坚硬无比。后来,百氏新辟的这些沃野,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么担当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钧不定,北葛子晋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中钧不定,何以更天?
    他残喘于世,为的不过是不过是想着,神君更天,四极立八方定,他能在这其中尽一份力,以此来挽回一点空桑百氏这么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却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做错的,就是做错的。
    挽回不了,弥补不了。
    北葛子晋一口血喷洒在地,整个人顿时万念俱灰,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竟已了无生意。
    还没死呢,嚎什么丧?!
    有人揪起他的衣领,一耳光狠狠将他抽醒。
    继续。
    没办法继续!北葛子晋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没看见吗!中钧不定!中钧不定,大地就会因为西洲的拉伸变化,旋转崩裂!就算我们把星表核对完毕,就算我们定下了准确的星锚也没有用!
    他说话间,血从口鼻间不断涌出,却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西洲要毁灭,人间要坠荒
    所有人都要死。
    浑浑噩噩间,将他拽起来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将他抽得脸颊侧转。
    那是你们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顿,眼中几乎要喷火。如果不是顾忌这明堂星图,只有这病得快断了气的北葛废人会用,他早一斧头把这小子的脑袋剁下来了,别忘了,现在是谁在空桑!
    现在是谁在空桑?
    北葛子晋如梦方醒。
    太太乙!
    空桑正在龟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带动整个十二洲开始旋转,而天旋地转的可怖压力,被汇聚到中钧之地。以往流速缓慢的汤水,此时涛浪不歇,宽阔如湖的江面泛起一个个漩涡。龙卷风刮过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丑陋的褐色深沟。
    好似大地的伤疤。
    风大得将百斤重的石头,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这么大的狂风里,环绕空桑,列成大阵笔直站立。从长老,到弟子,个个手握刀剑,无一退后。
    太乙掌门裴棠录一件青衫,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视线扫过每个弟子的脸庞。作为一位老被抱怨抠抠索索的掌门,门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虽然他不认识所有的确,但他记得每个峰脉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笔一笔,在他心底,记得清清楚楚。
    都有数。
    今天,汇聚到十二洲中钧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大阵按辈分站立,长老立于外,弟子立于内,除了大阵阵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里边。
    新入宗门没多久的弟子站在最里边,脸上难免带了几分紧张的神色。站在他们面前的师姐师兄回头,笑吟吟地对他们说:小不点们,怕不怕呀?
    师弟师妹们鼓着脸,老大不高兴。
    他们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师兄师姐怎么能还是这逗小孩的语气。
    想是这么想,握刀剑的手个个紧张得关节泛白。
    哎哎哎,别包子脸嘛!师兄师姐们趁大阵还没正式启动,飞快地伸手,在他们头上用力揉了一下,师姐师兄罩你们啊!别怕哈!
    师弟师妹们用力打掉他们作乱的手:我们才不怕!
    裴棠录手捧镇山剑,穿过大阵,抵达阵眼。
    他最后一次环视整个大阵,扫过大阵里边那些或紧张或飞扬的弟子他们都还很年轻,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视线扫过大阵外围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长老他们已经不再年轻,已经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这些脸庞,加起来,成为天地的脊梁。
    若人间无中钧,则太乙为中钧!
    飓风咆哮,沃野龟裂,山冢崒崩,滚石如洪。
    十二洲正在崩裂,正在毁灭,正在新生,正在涅槃。十二洲旋转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天与地,万物与众生的重量,汇聚在这千里之地。要将一切碾做尘埃,碾做齑粉。面对这恐怖的力量,太乙九九八十一峰,巍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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