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头,又点头,“这里所有的东西我都不习惯,都没有我熟悉的人。”
    李承度道:“初入雍州,是需要一段时日去适应,至于人,相处一段时日就熟了。”
    “那不一样。”扶姣轻轻蹙着眉,认真地说,“有些人相处十年也熟不了。”
    譬如爹爹,她今夜突然觉得好像从没认识过他。被训斥的委屈是其次,更多是不解和茫然,爹爹那模样太陌生了。
    想到这儿,先前只知呆呆看着李承度的思绪总算飘了回来。
    她问李承度,“你认识我爹爹多久了?”
    这个时间,李承度自己也需思索一番。如果算上李家出事之前,那他五岁时就已经和扶侯见过面了,那时扶侯和长公主才开始议亲,扶姣的影子都还没。
    于是取了个折中的年数,“约莫十年。”
    竟有这么久了,扶姣诧异,“那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她还以为满打满算才五年呢。
    “家父和侯爷结识得早。”李承度含糊带过,扶姣喔了声,阿父结识的人,她本就不认识多少。
    再然后,就没了下文。
    她没想好要用什么方式来问李承度,难道直接说,你知不知道我阿父也想造反?那样也太傻了。
    凝眉思索的时候,视线依旧不受控制地飘过去,李承度五感敏锐,怎么可能没察觉。但因早就猜出她今日和扶侯闹矛盾的原因,便也不主动开口。
    短暂的无声间,渥丹兴冲冲跑来,“我从隔壁借到了酱菜,待会儿正好能配面吃。”
    说完才想起扶姣身份,金贵的小郡主不知能不能吃这种平民的小玩意,犹豫添了句,“郡主要么?”
    渥丹是因着图一份生计,半途主动进府伺候人的,没签卖身契,也没怎么被教过要如何面对主子,和扶姣相处小心是有些,却不像其他人那样谨慎,这种轻松随意反倒更容易让扶姣亲近。
    方才还在人家怀里哭了场,扶姣给面子的点头,抬下颌,“我尝尝。”
    先吃完这碗面。她想,反正今夜待在这儿,有很多时间可以找李承度聊,爹爹的事他肯定知道很多,说不定还参与其中。
    渥丹高兴应声,帮忙取碗盛面,每一碗铺上一层酱菜,映在灯光下,色泽、香味都有了,出奇得诱人。
    没想到李都统还有这手艺,她心中感慨了下,捏起木筷就要动手,桌旁却没动静,错眼一瞧,李都统打了盆热水来,正端在小郡主面前让她净手,等洗好了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干巾,小郡主接过,一根根的擦拭,极是仔细,细白纤长的手指沾了水珠,晃出玉般的光泽,极是漂亮。
    渥丹下意识站起身,有种羞愧感,她的活儿竟然被李都统代劳了,早该记起小郡主用饭不像他们囫囵一顿,讲究得很,“都统,让我来吧。”
    “不用。”扶姣已经洗好手,“你吃你的。”
    往雍州来的路上,李承度一直就是这么照顾她的,她早就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三人合坐在桌旁,烛灯虽然挑亮了些,但一盏也照不清屋子全貌,大部分还是朦朦的视线。简陋内室,窄小膳桌,一碗铺着酱菜的面,这大概是扶姣用过最朴素的晚饭了,便是在被人追赶的路上,李承度都没让她这样应付过。
    盯着面瞧了会儿,她动手挑起一根慢慢吃进口中,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和李承度煮的鱼汤一样令人惊艳。
    再拣一筷子酱菜,扶姣细细咀嚼了,忽然吐出舌来,“好辣。”
    她轻轻嘶气,露出红滟滟的舌尖,顷刻间脸也跟着微红,显然不大享得了这辣度。
    “啊,忘记撇油了,这样是要辣些。”渥丹忙给她倒水,看她鼻尖微微冒汗的模样道,“那这碗先放下,我去重下一碗面吧。”
    “不要。”扶姣护住碗不让端走,那辣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舌尖就回味出一种微微的刺激感,叫她还想继续尝试。
    她想吃,渥丹又有什么理由拦,只能时刻照看着,生怕大病初愈的小郡主不舒服。还好扶姣脾胃没那么弱,品咂出了酱菜的美味,慢慢的一碗面就见去了小半,约莫是饱了,放下箸来看他们,忽然道:“我要梳洗睡了。”
    渥丹一喜,忙说:“那咱们回去吧,都统这儿没住的地方,也没带梳洗的东西和衣裳。”
    扶姣说一声不,很是坚定地拒绝了,“你回吧,我就住这里。”
    渥丹啊了声,有些傻眼,四下望去,这么点大的地方,就一间睡的屋子,郡主住这,那都统待哪儿,总不能俩人一张榻吧。
    第二十七章 · ?
    “这不大好罢!”渥丹吞吞吐吐地表达意见, “都统这儿这么小,郡主占了,那李都统怎么办?”
    扶姣一点都不担心, 道:“他会有办法的。”看样子丝毫没有想到渥丹真正的顾虑。
    大约是因客栈同宿一屋的先例,船上舱房也捱得紧, 被他照料了好些日, 她并不觉得住在李承度这儿有任何问题。见渥丹磨磨蹭蹭不肯走,皱眉道:“你在这儿才是不行, 那张榻睡不下两个人。”
    喔, 睡不下咱们俩, 就能躺你和李都统了?渥丹想,她要是这样回去,把小郡主同一个大男人丢在一块, 侯爷不得撕了自己, 于是也很坚持, “我是服侍郡主的,郡主在哪儿我在哪儿。”
    然后杵在原地不挪动, 任扶姣怎么不高兴都作木头状。
    扶姣也算碰到对手, 洛阳还没人敢当面和她对着干, 饶是她的要求再任性再无理取闹, 当面都得是是是应声, 回头想办法。哪有人像渥丹这么犟,屁股钉在座上似的赖着不走,说要在地上打地铺给郡主守夜。
    扶姣道无需她守夜, 渥丹装没听见, 再催,渥丹就说自己怕黑, 又说路上滑,不敢一个人走,耍尽无赖招数,总之就是不听吩咐。
    瞪了半晌,扶姣转头看李承度,大有让他想办法的意思。渥丹也跟着看去,心想都统不会这样无耻罢,去占不懂事的小郡主便宜,如果真是那样,她更得跟紧些。
    作为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李承度沉吟片刻,“漏夜天寒,外面确实不好走,郡主不想回府,那就和渥丹在此宿一夜,隔壁都是同僚,我可以去借宿。”
    只能如此了,渥丹知道外边其实有侯爷派的人跟着,想来他们会及时回去禀报。
    暗地跟随的几个仆役确实禀了这消息,那时扶侯还没睡,正捏着一张小像满面惘思,听罢眉头深深皱起,但因那人是李承度,又慢慢转为平静,说了句,随她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扶姣虽然满脸不高兴,倒也没真正撵渥丹走,反正外室可以再安排一张床榻。
    在扶姣她们登门前,李承度刚沐浴好,预备上榻歇息,榻旁明烛晃晃,其侧置了本书卷和杯盏,杯盏中仅盛清水,书的边页微微卷起,应是睡前经常翻阅。看到这场景,扶姣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幅画面,青年神态松散地倚在榻边,持卷细读,或举杯喝一口水,继续看书。
    她以前在家中也喜欢这样做,睡前抱书倒在榻上,旁边放点心和香印子,吃吃看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阿父就笑斥她,说她不是正经读书人,如今看来,李承度也是这样嘛,没什么不对。
    往榻上一坐,床板冷硬,被褥也是薄薄一层,不知李承度怎么睡得了,思及他寒暑不惧的表现,大概自身就能发热吧。
    借李承度去为她打水的时间,扶姣视线在内室转了圈,一览无余的地方没什么特殊,唯有书柜稍微引人注目些,随意抽出一本,边缘俱泛黄,是有些年月的书。他并没有作小注的习惯,书卷虽有时常翻阅的痕迹,但里面很干净。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也有不少听泉先生的书,且有几本竟是扶姣从未听说过的。
    她取出那本名为《听泉小札》的书,站在书柜旁一时看得入神。
    渥丹端盆入内,学着旁人服侍的模样帮她擦脸拭手,好奇问:“郡主和李都统很熟么?”
    “他以前是我跟前侍卫。”扶姣无意识地顺口答,“我十岁时他就在府里了。”
    渥丹长应一声,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这样得郡主信赖,倒是自己多想了,又有些好奇,兀自嘀咕,“看李都统模样气度,我还以为是哪个贵人府里的郎君呢。”
    扶姣愣了下,从书中抽回思绪。
    好像确实如此,在这之前她就觉得李承度即便和沈峥比也不差什么,那他的家世呢?寻常人家应该养不出如此郎君,李承度说阿父和他的父亲是旧识,如果只是简单认得那应该不是这种说法,熟识的话,必定身份也不低,又怎么会成她府里的侍卫?
    疑惑暂存,简单洗漱后,扶姣打发渥丹去外室睡,等李承度入内就忍不住问出口,他似乎有些讶异她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沉思片刻道:“家父曾任过一官半职,后来出意外,官位被罢免,就去休养了。至于属下进长公主府,全凭侯爷赏识。”
    说起家中变故,他也是风轻云淡、毫不作伪。
    家道中落这种事,其实很考验一个人的心境,身份地位大起大落,或沉浸在过往一蹶不振,或发奋图强欲东山再起。而李承度呢,淡然的模样好像在说他人事,要么是把真心隐而不谈,要么是天性足够通达,能见风雨不惊,遇荣辱不变。
    扶姣盯着瞧了会儿,总不大相信后面那句,以他的本事大可以另谋高就,当一个侍卫其实很是屈才。
    不过,每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会刨根问底。扶姣深以为,自己还是非常体贴的。
    眼神一转,说起真正关心的事,“玉玺还在你这儿罢?”
    李承度点头,从书柜暗格中取出玉玺,“本来早就想问郡主的安排,后来因诸事耽搁,便先放在了这儿,郡主可是有了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扶姣眼含踟蹰,捏起这方玉玺就着烛火看了会儿,下定决心,“就放你这儿了,谁都不要告诉,你拿它做什么都行,丢掉也可以,但是不能让别人发现。”
    “也包括侯爷?”
    扶姣点点头,不待李承度作反应,又道:“当初阿父领命来雍州平乱,你随军同行,定很清楚战况。我问你,雍州真的有人起义吗?那首领在哪儿,已经伏诛了?我看这儿像是早已停战了,如果是如此,为什么洛阳接到的军报没有提及过?”
    李承度道:“确实交战了大半月,攻下张掖郡后就拿下了首领,至于侯爷如何处置他,属下也不知晓。”
    起义是个幌子,李承度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扶侯名正言顺到雍州的办法,首领自然也是自己人。如果得知内由,小郡主大概会伤心得哭起来,因为留在洛阳毫不知情的她其实是扶侯有意给的人质,或者说,是用来让宣国公他们放松警惕的手段。毕竟扶侯对女儿的宠爱众所周知,又是唯一的血脉,她留在洛阳,谁会相信扶侯就此一去不回呢?
    虽然扶侯又特意派人去把扶姣接到雍州,但这并不能否认他曾利用女儿的事实。扶姣初到雍州时,扶侯那般宠爱,百依百顺,其中未尝没有一份愧疚和补偿。
    短短几句话,其实已经告诉了扶姣想知道的消息。想当初直到宫变前,从雍州传去的军报写得明明白白:战况胶着,暂且未平。然后就是向朝廷要时间,要粮草。舅舅不曾怀疑,顶着朝臣非议,难得硬气一回,想尽办法满足阿父所求,可最终得来什么结果?
    还能怎么说呢,即便扶姣很想告诉自己,爹爹钟爱阿娘,不会做对不起舅舅的事,也无法自欺。宣国公是篡权贼子,但爹爹行径和他并无不同,只是两人所选道路有异,且一个敢明目张胆让天下人知晓,一个却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欺瞒。
    烂漫无忧的小女孩儿,面上第一次出现深深的愁绪,不知如何是好,那双乌亮的眼无意识盯着烛焰,半晌望向李承度,似要从中看出甚么来,“你觉得,我阿父想做什么?”
    李承度深深回看,不答反问,“郡主以为呢?”
    沉默,依旧是沉默,扶姣不满,可拿他没办法,别人不想明言,总不能撬开他的嘴,如今他是阿父的下属,肯定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非议上峰。
    许久后,扶姣突然泄气地往后一倒,把自己闷在了枕中,像遇到不解之事的小鹌鹑,试图挪动身子寻找一个避风港。
    这个避风港并不温暖,也不柔软,大概是每夜与李承度待在一块儿,染上了他的味道,扶姣闻着不开心,又翻过身去。
    好一会儿,她慢慢坐起,“我觉得,爹爹是和沈家一样,想坐舅舅的位置。”
    抬起眼皮睨李承度,“所以你跟着阿父,是因为这个吗?”
    男儿想建功立业不是甚么稀奇事,她这问,却问得很不客气,大有他如果点头就要生气的架势。
    李承度依旧不正面答她,文章上的春秋笔法运用自如,很会四两拨千斤,“那郡主今夜不豫,也是因此吗?”
    好狡猾的人。扶姣瞪他,他却微微一哂,甚少起波澜的面容微微上扬,便生动起来,“郡主问这些,其实没有必要,当公主亦或是郡主,对你而言,区别当真有那么大吗?”
    是啊,区别有那么大吗?他的话让扶姣陷入迷惘。无论是舅舅当皇帝,还是阿父当皇帝,对她必然都会疼爱非凡,她一个不参与政务的小娘子,其实没必要担心这些。纵然扶侯手段稍显冷酷,可那也是不可避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是扶侯失败了,才是她真正要烦恼的时候。
    可是……扶姣对心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眼中慢慢蒙上一层阴翳。
    ***
    深夜一场谈话,让扶姣辗转难眠,翌日起来眼下便多了圈青黑,在细白的肌肤上尤其明显,渥丹想笑又忍住,剥热鸡蛋给她滚脸,“都统一早去办事了,待会儿从街上带朝食回来,等回府里郡主还能睡个回笼觉。”
    扶姣用鼻音嗯了声,倒在渥丹身上眯眼,脑袋昏昏的不清醒。她这模样呆呆可爱,渥丹看得实在是心痒难耐,终于趁她不备捏了把那略带肉肉的脸蛋儿,又飞快缩回。
    扶姣拧眉,闭着眼睛嘟哝,说什么东西。
    渥丹作若无其事状继续给她梳发,“兴许是飞蚊,郡主继续眯,我帮你看着。”
    这幕被刚踏进门的李承度看得清楚,视线移向那脸蛋,因主人的不满微微鼓起,显得肉呼呼的,嫩而白,看起来确实手感不错。
    他把朝食递去,里面是包子和张掖郡特有的卷饼,不是甚么酒楼佳肴,胜在干净新鲜。扶姣困意浓浓,也没这个功夫挑剔,半闭眼任渥丹投喂,兴许味道都没怎么尝出就下了肚。
    “都统能送我们一程吗?”渥丹不好意思道,“昨夜急着跟郡主,没记路,待会儿要是又走岔了,走到外边去就不好了。”
    她指的是那少部分被收留进城的流民,那些流民的位置有限制,不能随意进入这几条街。城内外都设了施粥点,虽然说应没什么问题,可保不齐其中混迹了什么人,以郡主的身份,有什么万一都不行。
    李承度知道其中危险,颔首说好,他本也是要去郡守府一趟的。
    稍微收整一番,他带两人出了门,深长的一条窄巷,两侧遍布类似的屋子,里面大都是扶侯安顿的下属。李承度向来独来独往,和他们并不熟,所以即便看见他领着两个小娘子出门,也无人敢出声调侃,只是不由打量几眼,再收回视线。
    刺眼的天光迎面而来,扶姣抬手遮眼,被早有准备的李承度一顶帷帽戴下,“风大,郡主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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