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答应了,或者说,他误会了。
    他把江寒枫当成了正在追杀他的人。
    他拿出藏在身上的匕首,身手灵巧迅速,就像一只小猴子,几下从树上跳下来,就要往水榭这边冲,忽然此时从岸上冒出几个黑衣人,齐齐地杀了过来,江寒枫目光森然,举剑与那个孩子一同作战,把那些纠缠不休的黑衣人杀了个干净。
    你叫什么名字?江寒枫问他。
    那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接着收起匕首,很快离开了水榭。
    江寒枫喊来山庄内的弟子,检查那些尸体的身份。他当时年纪小,不把手下败将放在心上,没有主动问起过那些人的来历,只隐约记得,师兄说那些人,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
    那个乞丐似的孩子,应该是哪里培养出来的杀手,得罪了朝廷。或者是某个正在逃匿的罪臣之子。
    江寒枫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能让他记住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身手,还有他冷冷的、寒星一般的眼睛。
    江寒枫将凌云与那个人做比较,年纪对的上,除了这个之外,再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凌云肤色很白,眉目凌厉,英气逼人,只是患有重疾,虚弱得很,目光也总是涣散,神情中透着一股天真懵懂,缓和了那股摄人的气势。
    江寒枫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除了那双眼睛,就只剩下一个脏字可以形容。偏偏凌云已经疯了,他的眼睛与清醒时,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
    真的是你?江寒枫不可置信道。
    如果那个孩子是凌云,他被那么多人追捕,是怎么逃脱的?他那个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又那般瘦小,肯定经常饿肚子。
    沈映雪见他终于记起来了,朝着他笑:是我啊。
    江寒枫看到他纯粹的欣喜,喉咙酸涩,眼睛干痒,几欲落泪,很抱歉,没能认出你。
    如果那个时候江寒枫没有那么目中无人,多少懂一点人情世故,把那个孩子留下来,给他洗干净,换身新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没关系,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沈映雪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和你说一下。
    依照他多年看剧的经验,这种事情如果不早点摆明了,容易节外生枝,比如说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假扮成真的他,他只能沦落到给自己做替身之类的。
    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可是那一幕一直忘不了。但是我的记忆停止在我答应和你比剑的时候,后面的事情就不记得了。沈映雪感受到了那个时候原主的情绪。
    他见到江寒枫的时候,战意盎然,很想跟这个人打一架。但是因为年纪和体型,又有些忐忑畏惧。除此之外,还有淡淡的羡慕。
    这个人真有钱啊,住在那样神仙似的地方,那个剑鞘镶嵌着这么多宝石,随便拿出一颗,就能卖不少钱吧。
    江寒枫简单讲了一下后面的事情。
    朝廷的人沈映雪轻声念了一句,原来这么早就盯上我了
    凌云?江寒枫看他状态不对,晃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要想这些了,明日我会转告花主,这些事情,只管交给花主处理就好。
    沈映雪幽幽道:有什么区别吗?
    花主不也是他?
    江寒枫心疼地说:别这么说,他是你的父亲,就算他如今待你冷淡,心里其实一直都很在意你。如果花主知道了,虽有可能不会立刻给你报仇,他绝对会记在心上,等时机到了,把害你的人一网打尽。
    你怎么知道有人害我?
    江寒枫默默靠近沈映雪,冲他笑了笑,嗅到沈映雪身上淡淡的药香,心中怜意更甚。他抬起手来,慢慢摸了下沈映雪的脸颊,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映雪点头,察觉到他摸的位置,险些以为自己易容没掉,他后退一下,从江寒枫手下躲开,也摸了摸那边的位置,别这么碰我。
    会让他有种即将掉马的危机感。
    江寒枫怔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混淆你和花主。
    哪怕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再像,他也不可能拿其中一个,当做另外一个的替代品。
    江寒枫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凌云根本就不知道他对花主也曾经抱有那样的心意。他已经非常脆弱,又何必多说,白白惹他多心难过?只要他断了对花主的旖旎念头,凌云自然不用忧愁。
    沈映雪听到江寒枫的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和江寒枫都这么亲近了,竟然完全不用担心掉马。有了这一层父子关系,哪怕再相像,江寒枫都能给他找到合适的理由。
    他很想问问江寒枫:都这样了,你内心不拧巴吗?
    这个人真的心理素质强悍,能在这种情况下肆无忌惮地谈恋爱。沈映雪很佩服他。
    如江寒枫自己所说,第二天一大早吃完饭,他就来花主这里汇报昨天的事情。
    因为荀炎也要出门,沈映雪没法赖床,早早地被荀炎从床上挖起来,带到花主的住处,把易容用的东西糊在脸上,描画成花主的模样。
    过来的时候,荀炎刚画完最后一笔,放了他进来之后,继续给沈映雪梳头。
    花主。江寒枫道。
    嗯?沈映雪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带入凌云父亲的身份,昨夜你与凌云相处得可好?
    江寒枫听到他这样打趣,猜测花主对他的戒心已经放下了一半,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同意他和凌云在一起了。
    凌云昨天很清醒,我们聊了很久,提起幼时往事,才知我二人其实见过一面,按照那时的情形,我和凌云也算是生死之交。他们一会儿就要出发了,没有那么多时间耽误,江寒枫省下多余的口舌,直入正题。
    荀炎昨天没跟着江寒枫一起过去,不知道他俩说了些什么,听到江寒枫的话之后,透过镜子看了下沈映雪的表情,发现沈映雪神色毫无变化,也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还是压根不记得了。
    沈映雪没有说话。
    江寒枫继续道:当时我年纪尚小,一心习剑,不爱操心杂事,没有关注过那件事情。当日有许多黑衣刺客追杀凌云,甚至跟着凌云闯进了玉鼎山庄。我和凌云合力突围,那些刺客不依不饶,拼死也不退缩,一定要置凌云于死地,最后被杀了个精光。
    沈映雪自己觉得,那些人可能是魔教的人。
    魔教少主都是心狠手辣之辈,但是没有哪个孩子一出生就能毫无芥蒂地杀人。魔教培养人才的方法非常残酷,逼着原主动手也是有可能的。
    但是江寒枫说,那些人像是朝廷的人。如果是朝廷的人,极有可能是忠信王派来的,忠信王是沈映雪的父亲,按照情理来说,不该痛下杀手。
    江寒枫说:忠信王与凌云的仇怨已经积攒多年,凌云当日实在可怜,若不是他亲口所说,我没有办法把那天的乞丐和簪花巷的公子当做一个人。想来凌云后来做的事情,也应该是忠信王逼迫的。
    沈映雪冷下脸:他做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江寒枫知道花主生气了,上次他提起沈映雪的时候,花主也是这样气愤。当时江寒枫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没有追根究底,现在为了凌云着想,一定得把事情说明白,不然他离开的这几天,忠信王还不知道会对凌云做出什么事来。
    凌云出卖色相,勾引忠信王父子二人,在他们中间徘徊不定,令两人痴迷于他。我都已经知道了。江寒枫说,这一定是忠信王的阴谋,说不定忠信王早就知道凌云的身份,才会顺水推舟,引凌云上当。凌云已经为此事付出了代价,他毕竟是您的儿子,花主原谅他吧。
    沈映雪:
    荀炎:
    什么玩意啊?
    江寒枫说的真的是凌云吗?确定不是诸成玉吗?
    荀炎差点没拿好沈映雪的头发,赶紧捋了一下,又用梳子理得平整,簪好了一根乌木簪子,将长发理顺,抱起沈映雪,把他放在了那边的榻上。
    沈映雪想了一下江寒枫说的东西,还真有点刺激。
    有这么一个人在,他完全不需要看小说了,要是没有马赛克就更好了,连道具都不用,每一天都是浸入式的剧情。
    江寒枫见沈映雪不说话,有几分恼怒。他一直劝凌云相信他的父亲,谁想到花主竟然无动于衷。
    难道花主真的没有把凌云放在心上吗?
    还是说,在花主的心里,凌云根本比不过权势?
    您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厉害人物,您和忠信王结盟的目的,如果是给沈映雪报仇,岂不是可笑?
    你说什么?沈映雪声音愈发低沉,不难听出其中压抑的怒火。
    荀炎没以为他是在假装,沈映雪魔教之类的字眼,就是沈映雪的逆鳞。现在江寒枫拿着他们的仇恨说事,就算是荀炎,心里也很不愉快,更何况沈映雪是个疯子。
    英雄大会的时候,他已经被逼得发过一次疯,如果江寒枫还要步步紧逼,沈映雪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荀炎按住沈映雪的肩膀,公子。
    沈映雪看一眼荀炎:我没事,让他说!
    江寒枫说:你对凌云,对诸成玉确实无微不至,但是你可曾尽到过父亲的责任?
    沈映雪沉默,他当然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压根就不是这两个人的父亲。
    江寒枫看他神色毫无波动,就知道这个人固执极了,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他渐渐生出些许怒气:你可有替他们着想过?若非是你的失职,凌云怎么会剑走偏锋?他当真是喜欢爬男人的床,被父子两个一起侮辱吗?诸成玉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他真的想做吗?他们根本就没有退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沈映雪带入花主,觉得江寒枫说的好有道理,确实是这样的。
    你武功高强,权势通天,又心机深沉,满心都是你的谋划,可是凌云和诸成玉呢?你连亲生儿子都不愿认,何曾给过他们一点庇护?
    沈映雪对荀炎说:茶。
    荀炎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你计划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沈映雪报仇,那凌云的仇,谁来报?江寒枫替凌云难过,沈映雪是你的妻弟,凌云难道不是你的儿子吗?
    沈映雪喝茶的动作顿住,茶杯放在唇边,迟迟没有动。
    你纵然深爱那个女人,难道凌云就不是她的骨血吗?江寒枫觉得,疯了的人不知凌云一个,在失去妻子的时候,花主也跟着一起疯了。
    所有的人都是他复仇的筹码,也是他复仇的工具,包括他自己。
    沈映雪默默看了一眼荀炎。
    他知道沈映雪是凌云的舅舅,但是关于花主的妻子,这个角色从来都没出现过吧?这些人是怎么脑补出来的?
    江寒枫看到沈映雪的神色渐渐凝重,递到嘴边的茶水也没喝下去,他放下了茶杯,直直地看向自己。江寒枫道:你整日对着魔教的牌子睹物思人,却不知逝者已矣,生者才是你该珍惜的。
    沈映雪觉得委屈,他玩自己的游戏机有错吗?哪里就没珍惜身边的人了?
    江寒枫目光锐利,没有错过花主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之色,只是花主向来擅长藏匿感情,更深的江寒枫就读不懂了。
    江寒枫说:倘若忠信王此时与凌云没有牵扯,你大可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既然知道忠信王要凌云死,你怎能坐视不理,还任由他接近凌云?
    沈映雪陷入沉思,这是个好问题,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回答。
    你是凌云的父亲,凌云疯了,你脸上无光,簪花巷也无光,但是我始终不信你和凌云一点感情都没有。江寒枫语气弱了下来,站在凌云的角度,以女婿的身份恳求,凌云畏惧忠信王,他如今才刚好一些,何必再让他与忠信王见面?您难道不想凌云恢复正常吗?
    荀炎刚才还很生江寒枫的气,听到这里,心里的怒火一下就散了。
    江寒枫的心情,与他其实是一样的。
    只是江寒枫不知道真相,守护的人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凌云。而他守护的就是面前的教主。
    教主的逆鳞是魔教还有仇恨,凌云的逆鳞就是忠信王。
    虽然不知道江寒枫为什么觉得凌云是被忠信王逼疯的,荀炎很难不同情江寒枫。
    江寒枫说完,定定地看着沈映雪,不再多言。
    沈映雪等了一会儿,他依然没说话,才开口:说完就下去吧。
    花主!江寒枫喊了一声,看到花主依然沉重的表情之后,突然意识到,花主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虽然此刻他并没有给出答复,这也是迟早的事情。
    只要花主不被仇恨蒙蔽,把他的心思从花鹿鹿身上,放在凌云身上,不难发现凌云此时处境艰难。
    等他想明白,凌云也就得救了。
    江寒枫行了一礼,离开了花主的房间。
    荀炎有点担心地看着沈映雪,公子。
    连他都听不明白,公子还病着,大概更糊涂了。
    沈映雪说:江寒枫的话,有理有据,很难辩驳。除非告知他真实身份,否则我只能认了。你说,要不要告诉他,我就是凌云?
    荀炎听到他讲话的语气,暗暗心惊。
    这段时间公子的言谈举止与常人差不多,但他依然每日都在喝药,兰锦也说,公子的病情只是看起来好了些,实际上并未好转,甚至他的内力得不到压制,还在渐渐恶化。
    他之所以看起来像正常人,只是因为他在努力假装成正常人。
    就算装的再像,他也是个疯子。
    疯子的世界,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沈映雪曾经对兰锦说,他看不到所有人的脸,那些人在他的眼中,全都是禽兽。哪怕自己给沈映雪做出的易容,沈映雪也看不到,在沈映雪的眼中,他依然是原本的模样。
    荀炎很担心。
    担心沈映雪做了太久的花主,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
    担心江寒枫编的故事太过合情合理,让沈映雪身陷其中,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凌云,迷失了自我。
    公子,您还记得,您是魔教之主吗?荀炎问。
    我当然记得。沈映雪说,可是现在魔教已经没有了,魔教之主的身份,只代表着麻烦,不必要的时候就不要提了。不过那些害过我的人,还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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