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红对农列的身份表示怀疑。钟元却不屑一顾。道:“人总是有秘密的,咱们也不确定刘伯温会不会说谎是不是?姑且当他就是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人之道,在乎一心罢了。刨根问底,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大武留人从来不是因为我喜欢不喜欢,而是大武的制度喜欢不喜欢。”
    大武最大的特点恐怕就是这个了。朝堂内部竟然是有业绩表的。成功多少,失败多少,建言多少,提拔多少,左迁多少等等都有记录。看的不仅仅是你的才华,还有你的办事能力,不但是你的办事能力,还有你的交际能力,识人能力,统统记录下来。
    记录下来如果不看,那就是一个零。比如说大明等皇朝,都有所谓的皇家密档,可那些东西只是封存而已,根本没有人能够看到,也很少人想要去看。包括皇帝。那密档又有什么用呢?
    大武不同,这些档案都有专人分析,不但如此,还会每个月针对某些事情,某个人做出一些报表出来,给内阁,给皇帝看。自觉一点的,自然就会自己主动退出。不自觉的,也会被劝退。再不识相的,会有刑部吏部等着和你亲切交谈。
    总而言之,人在在大武,或许出头也不容易,出头以后要一直出头那就更不容易。钟元可以保住某人的性命,却给不了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
    王艳红不知道这些吗?她当然知道。她知道还要说,当然是因为她有话要说。
    “元儿,你真是不同的!不但是先皇比不上你,就算是历代的皇帝也没有人比得上你。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将高高在上的皇帝坐成几乎是内阁的模样了。这样的你,快乐么?”
    王艳红眼中含着安慰和担心。
    钟元傲然一笑道:“母亲,就算是吃喝用度都是顶级的,咱们又能糟蹋几年呢?区区百年罢了!”
    他说的是,人的享受是有限的,事业是无限的。若是用有限的享受换取一个无限的江山,何乐而不为?
    但是说完他就反应过来,母亲哪里是不知道?他是提醒自己,没有自己在,这个制度未必执行得下去。没看见农列知道自己是皇帝以后和知道自己是皇帝之前是两个表现么?
    “我明白了,母亲。我知道该如何做了。谢谢您。”
    王艳红轻笑一声。“你我母子,何必这么客气?还不都是你自己聪慧领悟出来的?有你在,母亲倒是觉得,什么大宋不大宋已经不重要了。钟家的江山,必然是千秋万代的。”
    说完,王艳红飘然而去。
    钟元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默默的说道:那倒是未必。有些人为了利益,是什么都敢做的。现在他们的利益诉求还仅仅是经济利益,等到他们为自己,为家族积累了足够的经济利益,必然是会要求政治利益的。
    想当年,那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大佬,不也没有能够阻止他们出现在华夏的政坛么?
    这些话,也就他自己清楚,他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所以,他找了农列进来,这个功臣,该是表彰的时候了。
    不一会,农列赶到。他小心的看看钟元的神色,终于松口气。那个志气昂然的皇帝又回来了么。
    “恭喜陛下,突破心魔。走出新生。”他第一句就是这个。
    钟元愣了愣,然后差点笑出来。原来这老头也有这么风趣的时候?
    “罢了,农先生你也来笑话我来了。这两天或许是因为重伤的缘故,有些心结解不开,倒是叫你见笑了。你放心,这不过是一时罢了!一时的心思低落而已。没有什么。”
    “陛下这话再对不过,谁没有一个不高兴的时候呢?能想开,就是好事。”农列一脸严肃。
    钟元笑笑。见他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也没有多说。
    农列却有话说。“陛下,柳州打下来了。陛下的意思是继续进军,将整个广西放进口袋吗?”
    钟元眯着眼睛,道:“看起来,农先生有不同的看法?”
    农列点头道:“不错!老臣认为,现在并不是进发的时候,而是应该稳扎稳打。桂林的事情,出现一次就够了!”
    钟元点点头。确实,他也有些不想动弹了。这不是说一股气不一股气。若是大明的元气还在,就算九成九的版图都归了自己,他们一个反击,照样能够叫自己撑不住。
    “陛下,现在应该是安民心的时候了!”
    “哦,先生认为该如何做?”
    “老臣认为,既然大明的铁军已经到了福建,那么他们必然是带着命令下来的。就算等不到咱们,也一定会南下。既然如此,咱们何不以逸待劳?”
    “老先生,你这么着急,却不问问你自己的功劳么?”钟元见他意气风发,忍不住问道。
    这真的很奇怪,大多数人如果见自己的功劳没有被说起来,哪怕旁敲侧击也是要问一下的。农列却一句都没有说。
    农列却根本不在意的样子。摆摆手道:“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您忘了,肯定也会后来补上,老臣一把年纪不假,却还等得起!”
    钟元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农列!不管你的来路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你的功劳,朕给你记下来了。农家,或许会出一个英杰也说不定。”
    他夸,他却不高兴。
    “陛下,现在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且听老臣说来。”
    “好好好,你说,你说。朕洗耳恭听。”
    “嗯,是这样的陛下。既然他们要南下,咱们以逸待劳,何不在柳州城外建立哨点和城寨呢?”
    “哦?这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咱们这时候打完仗,民心肯定是不稳的,还有市场也肯定是不那么好的。这时候咱们以工代赈,也可以解决一部分人的生活问题。
    第二,第二就是藏兵了。咱们现在都是在明处,趁着这个机会,完全可以藏一点兵力去外面,叫人看不清楚。如果对方真的来了,咱们还可以来一个避实击虚。
    第三,既然咱们有心打天下,那柳州就是咱们自己的地方。既然是自己的地方,当然最好没有刀兵最好。所以,战争发生在柳州城外是最好最好的了。
    至于第四,老臣认为是最重要的。那就是民心。现在柳州城内外,甚至整个广西都不知道咱们的路数,不知道咱们是盗贼呢还是抢夺天下的反贼。都说兵过如梳,只要咱们能够做到秋毫无犯,还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人心,就会安定下来。他们怕的,无非是咱们胡乱杀人罢了!”农列说了一堆,深深的行礼。
    为何?因为这里有些东西是逾越的。皇帝可以说,他不能说。现在他都说出来了。
    钟元不懂这些,也不愿意去懂。什么玩意!帝王心术就不能说了?不说就大家不知道了?总要有人做事的么!你不做,我不做,那谁去做?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要不要做?
    所以他只是稍微有些诧异农列这么隆重,却没有深思里面的东西。“农先生的考虑果然是周到得很!就这么办吧!嗯连这次的进言,你算是积累了一个大功,两个小功。朕到时候批给吏部了。朕的意见也会给了吏部。农先生,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农列想了想,尽管有些惊讶钟元的不表态,却也没有深思。他以为的是,自己的作态得到了钟元的理解。却根本不知道钟元压根就不在乎这个。
    钟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制度主义者。但凡能够形成制度的,就绝对没有兴趣去管七管八。制度不对的时候,自然有礼部提出来,六部协商,何必他自己亲力亲为?
    “陛下,没有了。若是陛下没有别的,那老臣这就下去做事?”农列现在也很喜欢这个词,做事。做事多好,总比夸夸其谈的好。哪怕是每天做一件小事,也比每天只知道空谈的人好不知道多少倍。
    钟元思虑再三,还是问了出来。“农先生,柳州,你怎么看?”
    是你怎么看,不是你如何看。这就有讲究了。农列深得其中三昧。当即摇头道:“陛下,这是国事,老臣可以打下柳州,却不一定能够管好柳州。”
    钟元纳闷道:“总所周知,打下来的城池,十年的收益都是攻打的主将的。所以,柳州未来的十年就是你的了。你不会?那你打算叫谁去帮你经营?”
    农列差点跳起来。“那,那老臣的俸禄呢?”
    钟元摇头笑道:“你还真的是贪心。既然有了十年收益,还要俸禄?想多了你!有本事,你打下整个福建,照样有十年的收益等着你!若是你能力足够,说不得,不到两三年,你比朕还有钱了!”
    农列想了想,大为心动。他心动的不是收益,而是这个政策!十年的收益,小县城也比你的俸禄高啊!难怪大武的军队悍不畏死,若是早知道这个,自己估计也是不会怕死的!哦,还有那个小将军!这人真是戏精啊!自己主动拉他过来,简直是送他功劳一样啊!
    为何这么说?
    很简单的,既然是收益归你,当然什么权责都是你的。难道自己成功了,会少了那小将一份赏赐!我的天!
    想多了,回过神来,农列依然对这个政策赞赏不已。不在于十年的赏赐,而在于,十年。这是什么?这就是一个拘束,只有十年,不长不短。长了,会丢了权柄。短了,经营的人会不用心!
    “陛下!那,那管理的文臣呢?”
    钟元嘿嘿一笑。“这都是柳州自己的事情,朕是不会过问的。十年之后,该有的功劳照样给你,该有的福利也一样会给。至于能够不能够守住,能不能得到,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嗯,赵玄一,王道行,都几乎拥有一个州。现在你还只有一个县城,还早着呢!”
    尽管早着呢,却已经完全出乎农列的意料。这个也不管?那权柄怎么算?
    当然另外算。你要给人家钱,人家当然不会拒绝,可是你想要绑住他们在你的地盘,这个就要经过内阁京师的同意了。要不然,一个反字写给你看看。
    言归正传。既然钟元说了这些,农列倒是不好藏着掖着。总算是说了一点实话。
    “陛下!柳州有些奇怪。围城的时候,军民抵抗激烈。很有些平民百姓是死在咱们手里的。可奇怪的是,咱们一打下城头,他们就一个个变了脸色,变得安静和顺从起来。咱们的人损失都是在攻城的时候,上了城头以后就少了很多。等到进城以后,那是一个都没有。就连那个曹将军要反抗,都没有人跟随过来。这也是我们能够俘获大量俘虏的缘故。”
    钟元听着,心中越发不能理解,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又不是玩三国游戏,只要武将进了城池,就算是攻克了城池。这里面的地道战啊,还有什么巷战啊,怎么都没有呢?
    “那你肯定是调查了?结果如何?”钟元好奇起来。这个好像是打游戏一样的城池,是多么的奇葩?莫不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脚本?自己来的本就不是一个现实,而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
    虚拟的世界总有醒过来的一天,哪怕你只看见了真实世界一秒钟。而如果穿越的是真实世界,那么你的尸骨一定会有一天看见不一样的未来。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农列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陛下,怎么可能没有去问呢?老臣当时就很奇怪,看起来曹将军好像是要反抗的,怎么一下子所有人都不听他的了呢?然后老臣就问了一下。他们说,怕红巾贼故事重演。”
    农列说完,有些面红耳赤。也不知他面红耳赤什么。
    钟元恍然大悟。然后有些震撼。红巾军为祸天下,他的惨烈竟然遗留到了现在么?
    虽然历史记载不多,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在安徽等地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是,红巾军不是红巾军,而是红巾贼。
    他们拥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大义。你们以为他们就会做伟大的牺牲,去驱除鞑虏么?不是这样的。人类的劣根性不会因为人们觉得伟大或者什么就改变。他们本性使然,打着驱除鞑虏的招牌,到处征用物资。名义上不是借调就是征用,也不管被拿走物资的人受得了受不了。
    至于拿走的物资,那就拿走吧!反正是没有回头的时候的。
    甚至有的红巾军,来的时候只是孑然一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妻妾成群。
    这才是为何红巾军人人都不叫红巾军,而是说他们是红巾贼的缘故。这也是为何朱重八对于参军红巾军这段历史讳莫如深的真正原因。这也是为何大明从此以后对红巾贼剿灭个不停,甚至牵连了整个白莲教的缘故。
    “红巾军……重演么?”钟元重重的叹口气。有些失神的坐了下去,重重的做下去。椅子都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似乎是这个年轻人太胖了?
    农列就站在钟元面前,看这他的面色变幻。他也是当年的经历者之一,深深的理解这种痛苦和痛恨。
    痛苦的是,明明所有的希望已经被点燃了,却被希望本身熄灭。痛恨的是,明明你们就是希望,你们做的却是绝望。
    再也没有比当年的人更痛恨这一点了。
    所以,农列轻轻上前一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皇帝的沉思一样。
    “陛下,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
    钟元苦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么?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就是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是没有,并没有。所以,你知道那种无奈么?与其说,是红巾军成就了朱元璋,不如说,是朱元璋,洗去了红巾军的污点。”
    是的,朱元璋在红巾军的时候,郭家军确实是跟别的红巾军有区别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当初的郭家军能够慢慢壮大起来。很可惜,郭家军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郭家军依然保持着红巾军特色,既然我救了百姓,那么百姓奉献给我难道不是理所应当?这才是郭子兴虽然喜欢朱元璋,却不能跟他善始善终的缘故。
    身边所有人都是敌人啊!
    “老臣当年也是见过的,怎么会不明白?”农列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钟元顿时又看了他一眼。
    这种痛苦,要亲眼所见的话,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某个势力的高层需要接触过。而要感受这种绝望和痛苦,这只红巾军必然是老一派那种。跟刘伯温越来越像了。
    这老头,有秘密啊!你到底是谁呢?钟元微微垂下眼睑。低声道:“你说的是对的。去办吧!民心散了容易,聚起来难!朕也知道难。但是难,不等于就可以不做。农列,朕相信你,朕希望,你可以给柳州的百姓子民一个不一样的天空,而不是和朱家那样,换汤不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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