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勤深回来得很快,上午才叫人去家学,晚膳时分便回来了。
    他生得不算瘦,整个人绵软如一只肉丸子,浑身都是虚虚的肥肉。他平素挑嘴,只爱点心,家学里头管束严格没人纵着他,一时间那肉倒是削减下去一层,脸蛋儿颠着胡乱抖动的幅度小了些。他见着郭氏先哇一嗓子喊了声娘,尔后便压在郭氏腿上,伸着手捏点心吃。
    十岁的孩子了,身量不笑,沉甸甸压在腿上,累得郭氏哎呦一声儿。她却还有心爱怜地摸了把他枯黄的头发,哄他喝两口粥,却被他胡乱打开了。
    外头有管家的来交账本,郭氏便把人递到徐颂焕手里头,自己出去看。
    徐颂焕拉着他,一手塞他点心,一边嘀嘀咕咕念叨起徐颂宁来。
    “大姐姐那样的性子,阿姐你怎么会被她欺负到?”
    徐勤深吃得嘴边满是点心沫子,抬手一抹,晃晃荡荡地往徐颂宁院子里去:“你年节时候不是想要她的那个簪子吗,我去给你要来解解气。”
    他走得匆忙,徐颂焕摸着头上的簪子,嘴边一句没说完的话。
    ——那簪子她已经从徐颂宁手里头抢过来了,这回能不能换那根步摇?
    徐颂宁正写着一纸欠条,手边放着一堆金灿灿、刚叠好的元宝。满屋子里头一片寂寂,燃了点宁神的檀香。
    下一刻,紧闭着的门猝不及防被人踹开了,徐颂宁眯着双昏沉的眼看过去:“二弟弟?”
    徐勤深男孩子里头行二,上头还有个庶出的哥哥徐勤渊,是个姨娘所出的,平时在外头读书,没人管顾,不常回来。
    “怎么了,来做什么?”
    徐颂宁语气温和,神色倦倦,有些不耐烦,而且这不耐烦的情绪还挺表面,大约也是怕徐勤深看不出来。
    两朵云原本在厨房里头忙活,听见徐勤深的动静,一个人捧着瓮一个人拎着菜刀,一路丁玲桄榔跑过来了。
    徐颂宁眯着眼看清那菜刀。
    “二弟体弱,别吓到他,收起来。”
    拎着菜刀的云采把刀往背后一收。
    徐颂宁瞧着还是不对劲儿,对着云采招了招手,把那菜刀接过来搁在了手边,指节搭在那上头,静静看着徐勤深:“二弟有什么事情,是不方便说吗?”
    徐勤深:……
    他小厮和徐颂焕紧跟着他跑过来,站在他后头,给他壮胆子似的。
    满府里头谁都晓得敬平侯对俩闺女淡淡的,唯独把儿子放心头。平日里徐勤深对着徐颂宁颇多欺压,最后被训斥的也总是徐颂宁,因而惯得徐勤深把徐颂宁当个出气筒一样,身边侍奉的也觉得无关紧要,只顾给徐勤深撑腰。
    “大姐姐,我在家学里,学了个道理。”
    徐颂宁点点头,示意他讲。
    “首孝悌,次谨信,你作为长姐,是不是该学孔融让梨,把好东西让给弟弟妹妹们?”他说着伸手到徐颂宁眼前头:“我想送个簪子给二姐姐,可我小孩子没银钱,长姐把你妆奁给我,我挑一个送她。”
    “二弟弟,孔融让梨,是年幼的让了梨给哥哥姐姐们,该是要送些什么给我的吧?”
    徐颂宁抿着唇笑了笑,支着头慢条斯理问他。
    徐勤深嘴一瘪,脸皱成一团:“长姐,你那样多东西,给我和二姐姐一点,怎么了?现在还反过来要弟弟妹妹们的东西,你也好意思么?”
    徐颂宁抿着唇看着这二愣子弟弟在这儿撒泼,神色寡淡地看了眼外头看热闹的徐颂焕:“二妹妹叫弟弟来的?”
    她指一指徐颂焕头上那簪子:“看上我哪个东西了?怎么不自己来跟我讲,你要了的,我也未必不会给你。”
    徐颂焕到底小姑娘家,一干丫鬟小厮跟前儿,被人这么直接干脆地问话,话里话外又跟说她讨钱一样,脸一下子红起来,烧灼得滚烫,掉出两滴剔透的泪珠子来。
    “大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说着,背过身去呜呜咽咽哭起来。
    另一边,徐勤深见自己亲姐姐哭了,直接炸了毛了,嗷一嗓子扑到徐颂宁脚边儿,撒泼骂人,满嘴不干不净的。
    徐颂焕平日里头也是阴阳怪气的,然而小姑娘家深居简出,没听过几句骂人的话,纵然骂人也脏不到哪里去。徐勤深可不一样,家学里头鱼龙混杂,待个半年,该学的未必精通,不该学的统统都学会了,骂人顺溜得很,带着脏字儿地骂了徐颂宁几百字儿,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云朗听到最后,手里的瓮恨不得扣他头上。
    云采也摩拳擦掌,恨不得把那菜刀拿回来给他一下子。
    徐颂焕在后头站着,到后头也觉得骂得实在难听了些,捂着耳朵扭着脸,听不下去了。只是她听不下去是她听不下去的,徐颂宁怎么想,她可不管。
    徐颂宁神色温和,慢条斯理坐在那里,她眼神不好使,合着眼抽了一张金纸,慢条斯理在叠元宝。
    这东西是祭祀扫墓时候烧给逝者的。
    徐勤深看自己骂了半晌,这姐姐也没什么动静,一跃而起,掐着她手腕去夺她指尖挟着的那两张金纸:“大晚上的,叠这东西,你也不嫌晦气吗?等到时候侯府我做主了,我就把你和你的东西都扔出去!”
    徐颂宁睁开一双清澈的眼。
    她温和地看着他,瘦长的手指搭在徐勤深手腕上,被他掐着的手腕缓缓放在桌子上,掌心贴着那刀:“二弟弟。”
    她语气和睦地叫他名字:“你在家学里学了什么、做了什么,和谁做的,不怕被父亲知道吗?”
    徐勤深哆嗦一下。
    后头的徐颂焕探着头进来看,就见徐颂宁神色温和,握着徐勤深的手,不晓得与他说着些什么。
    “嗯?”徐颂宁发出个短促的气音:“二弟,我不招惹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好不好?”指尖敲在冷冰冰的刀刃上,徐勤深收回抓着她的手来,掖在袖子里头。
    徐颂宁却抓着他另一只手不放,这位大姐姐素来体弱,此刻力气却大得很。
    “来人。”她语气温和:“拿戒尺来,首孝悌,次谨信,二弟弟自己说的,还是要计较计较的。”
    外头没人动,云朗哐一下子把手里的瓮怼在云采怀里,没多久就揣了个戒尺回来,不等徐颂宁发话,抓过徐勤深的手就往上头打。
    徐勤深一贯见的都是这个姐姐和和气气的模样,谁曾想这一回也是和和气气的,却是叫人和和气气的捏着戒尺打他的手心!
    跟他来的小厮和徐颂焕瞅见了登时要上来拦,徐颂宁掂着手里的菜刀,仿佛只是衡量个轻重一样,夜里头不怎么聚得上焦的眼珠虚虚一晃,抿着唇微笑道:“二弟弟,你自愿领罚吗?”
    徐勤深一嗓子接一嗓子的喊疼,话到嘴边又拐个弯:“我,我冒犯大姐姐,我该打的。”
    徐颂焕目瞪口呆,他那小厮倒是机灵,转身出去找外援了。
    徐勤深手掌心嫩,云朗手劲儿不算大,五六下下去也微微肿胀起来了,徐颂宁听着声音查数,点了十来下后,抬手示意云朗停下。
    她抬手摸索了摸索:“还好,不耽误用手。”
    “这是做什么呢?”
    话音才落,郭氏的声音匆匆忙忙穿进来,徐颂宁弯一弯唇,把手里头略发皱的金纸塞去了徐勤深手心里头:“夫人好,并没什么事,二弟弟言语里头有些冒犯到我,我打了他手心两下。”
    她眼神不好,郭氏倒是看得清,自家小儿子那手心一片青紫肿胀,小脸儿上头也满是鼻涕眼泪,一颗心都给揉碎了,语气冷下来:“你弟弟再怎么样,你也不该……”
    徐颂宁敲了下桌子:“云采,把适才二弟弟的话学给夫人听。”
    云采嘴快又没忌讳,登时复述起来,从要簪子到站徐颂宁院子里头骂街,学得那叫一个一丝不苟。
    郭氏听着都觉得不合适,不晓得小儿子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个腌臜话。
    徐颂宁温和笑道:“我面前糊涂荒唐乱说话,总好过父亲面前,一不小心漏了一两句出来罢,夫人说呢?”
    郭氏无奈,拉住徐勤深:“好孩子,看被人打得,快跟阿娘回去抹药。”
    “等等。”
    徐颂宁温和笑道:“二弟弟刚刚说了,首孝悌,次谨信。刚刚打完他手心,他立刻便改邪归正,见我眼神不好使,说要帮我叠元宝,到时候烧在我娘坟前,也尽一尽他对我阿娘的孝心——这可不是‘首孝悌’么?夫人把二弟弟教得真好。”
    她站起身来,把徐勤深往前头推了一把:“你说呢,二弟弟?”
    徐勤深:……
    徐勤深哇一嗓子,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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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首孝悌,次谨信:出自《弟子规》
    第18章
    郭氏最后也没能把徐勤深带走。
    后者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点头:“是,我答应长姐了,要把那些元宝叠完。”
    徐颂焕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晓得刺头儿一样的徐勤深怎么就被收服了。
    “不是,这……”徐颂焕想反驳两句,可到最后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总不好说她背后讲人家坏话,叫徐勤深大半夜跑来长姐院子里骂街罢。
    原配为大,要对着沈知蕴尽孝心,连郭氏都置喙不出什么。
    一干人沉默无声,徐勤深颤颤巍巍地偏头看了眼后头的金纸,足有百十来张的样子,得叠到什么时候去!
    另一头,两朵云也奇怪。
    “二爷在外头做了什么,姑娘怎么晓得的?”
    天晚了,又一番劳顿,徐颂宁有些疲惫,自己裹着被子歇下了,听人问起,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只是听他骂得不干不净,字字句句都往下三路去,便猜着大约是和些人有所交集,随口诳他一句,果然——你叫人去家学里头,打听打听,问一问究竟是什么事情。”
    顿一顿,她又道:“找几个人看着他叠,你们轮替着来,不要耽误了休息。”
    时值月末1,开春时节,徐颂宁睡得沉沉,不知不觉陷入梦里去。
    那似乎是她六岁的时候。
    母亲去世后,她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浑浑噩噩了一旬光景,最后鬼门关外捞回一条命来,却把六岁前的事情忘了个零碎,想起母亲来也只剩下个温柔的侧脸。
    外祖曾说这是好事儿,不记得母亲,也就不会想她了,也便没有痛苦了。
    那时候他这样说着,眼泪却结结实实砸在徐颂宁手背上。
    徐颂宁一贯崇敬外祖,然而后来却想,这话实实在在是错的。
    她只记得母亲一个温柔的侧脸,却更加怀想母亲,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曾是什么样子的人,做了什么事,有过什么际遇。
    她好想念好想念她的阿娘。
    此刻在梦里,她终于看清那张温柔的脸。
    四野寂寂,才六岁的她被母亲抱在怀里,沈知蕴的手冰凉,脸色也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偶尔偏过头,屈指抵在唇边,断断续续咳上三两声。
    她仰着头看天边星子,听母亲静静吩咐:“为他们立个碑,来年,也晓得去哪里拜祭,不至于无处寻觅遗骨。”
    身边站着的嬷嬷把她抱起来,说:“不该叫姑娘来的,她还这样小,夜深了,阴气也重……”
    母亲平素温和的面庞冷肃:“阴气重又怎么样,他们难道还会害阿怀不成!”
    嬷嬷讷讷:“夫人不告诉老太爷么?”
    沈知蕴面上的悲戚之色一闪而过:“如今朝堂之上,全是盯着父亲,准备拿捏他错处的人,若叫他晓得这些人葬于斯,一定会来拜祭,到时候不知又会是怎么样的口诛笔伐,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等日后…风波平静,我再说给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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