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宁以为薛愈是要和自己聊一些东西,然而他一言不发。
    半晌,徐颂宁听见薛侯爷温和地开口:“我明日陪你回过门后,后日就要忙起来了,你一个人若在府里无聊,随便叫些人来玩都可,府里没什么不能动、不能进的地方。”
    徐颂宁点点头。
    她平日里深居简出,在这京城内外其实并没几个交情很深的,也就两个表妹,再勉强一点,没见过几次面的盛平意也算是一个。
    不过她总是能给自己找点事情的:“我见府里菊花开得不错,准备采撷了,蒸些菊花露出来,‘解热需清寒’1,到中秋时候,兑在酒里,比单喝酒要好。”
    这么着,也就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何况做了主母,哪有姑娘时候那么多闲情逸致,总是有许多琐碎事情要操持的。
    薛愈点点头。
    顿了许久,开口道:“中秋若想吃蟹,吩咐管家去忙就好,侯府有几亩蟹塘,虽出产不多,供自用是足够的。”
    他果然是听见了那些话的。
    徐颂宁答应下来,脊背不动声色地略直了些,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薛侯爷会怎么说?
    薛家只剩他这一根独苗,身上也确实有着侯爵的位置。
    这样的人家,其实是极其缺子息的,然而徐颂宁的身子,也确实是一时半刻好不起来、没法子着急的。
    “其余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薛愈淡淡开口,神色里没半点勉强。
    急其实也没用,他们如今房都没圆,遑论子息了。
    然而这一句话尘埃落定,徐颂宁还是无端松了一口气。
    马车很快到了沈家门前,里面的人一经通传就匆忙迎了出来:“阿怀!”
    霍修玉和宋景晔一前一后迎出来,两个舅父都要靠后,徐颂宁抿着唇笑,偏头看薛愈。
    他正长揖:“两位先生。”
    薛愈的身量生得实在是很好的,此时衣裳已经厚重起来了,但他穿着,依旧是长身玉立的模样。
    霍修玉笑一声;“好啦,别盯着看了,老祖宗等着你呢。”
    两个小表妹跟在后面,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询徐颂宁婚后生活,无外乎都是薛愈对她好不好,她生活过得怎么样的。
    两个舅母互相盯了一眼,最后是宋景晔败下阵来。
    她读书人,一身书卷气,文绉绉地过来,趁霍修玉把两个沈家小姑娘拉走,轻声问:“薛侯他…可还好吗?没有太过吧。”
    那一停顿灵性至极,徐颂宁一时半刻不知道该怎么说,正犹疑时刻,宋景晔自己已脑补许多:“可别是他房里已经有了人吧?”
    沈家家教严,老太君不喜欢妾室,原话是“都是好好的女孩子,不谙世事的时候被人教唆着去做妾,以为会是什么好事情,其实都是被男人浑话坑了,以为是要过上好日子,其实是被人安置在后院当玩意儿”,老人家管不了别家的事情,自己当家后手腕强硬,两个儿子被教导得服服帖帖,院子里干干净净。
    宋景晔母家出身极高,就是相中了这一点,才嫁进了沈家门楣。
    是以此刻猜测到这么个可能,登时眉毛都扬起来。
    徐颂宁拉住她:“我一切都好的,侯爷也是很好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适才舅母骤然问起,我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宋景晔缓一口气:“若有什么,你一定要说出来,我看你面色还算不错,薛侯他大约也还体贴。”
    徐颂宁点点头。
    另一边,老太君等徐颂宁已经望眼欲穿了,那帘子一挑开,就站起身来:“我的乖乖!”
    老人家抬手把徐颂宁揽入怀中,拍打着她后背:“哎,这才两日不见,我的阿怀就嫁到别人家去了——”
    徐颂宁也拍着老太太:“无论嫁到谁家,阿怀也还是老祖宗的乖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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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曹寅《菊露和酒》。
    第四十一章
    被怀抱着的姑娘语气诚恳认真,简简单单几个字,差点把老太太的眼泪说得掉落出来。
    她拍着徐颂宁的后背:“你个嘴甜的小滑头”
    徐颂宁这辈子能被说“滑头”的时候和场合不多,也唯有老太太怀里,能捞到这么一声嗔怪爱怜的称呼。
    霍修玉见了祖孙俩这样子,无奈一笑:“我就说老祖宗见了阿怀,一定舍不得松开,刚才就该把茶给阿怀喝了,这会子就能天长日久地被老祖宗搂着,也不用喝口茶先润润喉咙啦——”
    一句话说来,满座人都笑出声,捧茶的,递帕子,凑成一团,围坐着说话。
    “今日既不是三朝回门,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大日子,适才前头通传阿怀你来,可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委屈。”
    霍修玉把茶水递过来,她适才已经跟宋景晔通过眼神,晓得徐颂宁在薛家过得还算不错,故而这会子暗示她自己把话说出来,安老太君的心。
    徐颂宁是玲珑剔透的人,登时明白,温和地垂首:“不是的…入宫去拜见皇后与贵妃,回来时候还早,侯爷说,后日便忙起来了,趁今日无事,陪我来探望老祖宗与舅舅、舅母们。”
    “哧——”
    霍修玉掩唇笑出声来,指着徐颂宁道:“老祖宗看看她,这才嫁过去几天,便向着人说话了。”
    二舅母宋景晔也难得风趣,拍了下她:“你把阿怀脸都说红了——什么几天,拢共也才十来个时辰罢了。”
    满座都笑起来,老太君牵着徐颂宁的手不肯松,一边笑着,一边又说:“向着人说话,就是满意了,我们阿怀能找到个喜欢的、满意的就好,那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呢。”
    前头薛愈也正跟沈宴兄弟两个说着话。
    如今外甥女已经嫁过去,再刁难难免显得苛刻,沈宴态度也客气些:“怎么想着回来,是不是阿怀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若有,说出来,我们到底是她长辈,自当管教的。”
    “阿怀…她很好的。”
    薛愈从未听过人这样叫徐颂宁,徐家的人都叫她一声大丫头的。
    阿怀——
    他重复着这念法声调,温和地置身两位舅舅间:“明日是三朝回门,后日便又要忙碌公务,担忧一时半刻抽不出身陪阿怀来拜见长辈,故而冒昧来拜访的。”
    沈宴:……
    他叫阿怀叫得倒是顺口。
    另一边的二舅沈寄轻咳一声:“你有这份心是很好的,我们也想着,待过了这阵时日,去你们府上看看,阿怀到底年轻,若有什么事情处理不好,她两个舅母到底也管着我们这样一个家,许多事情见了面也好详细问问。”
    “这是自然的。”
    薛愈温文尔雅地点头,外头叱咤风云的定安侯此刻实在是个很妥帖的小辈,一字一句言辞清晰恭谨:“我公务繁忙,也总担忧阿怀她在家中无聊,若两位舅母无事,能时常去府上闲坐,是再好不过的。”
    倒是个很好的,挑不出错来的年轻人。
    她大舅她二舅对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算是满意。
    却又觉得,小夫妻新婚燕尔,此刻自然是好听的话堆砌着,就如……
    就比如阿怀她母亲。
    他们从前那个鲜妍温柔骄傲的小妹,最后不也还是摧折在了,那个曾对着他们的父亲信誓旦旦的人手里,凋谢在了,那个看着煊赫的公爵府中。
    阿怀又那么像她的母亲。
    两个人都有那么一瞬的沉默,最后各自轻轻地,叹一口气。
    “好了,去后头吧,既然来了,中午留下吃顿饭吧。”
    后头已经吩咐摆上了膳食,老太君拉着徐颂宁的手听她说侯府里的摆设,她低着头温和地笑:“我过两日在府里支一桌小宴,请老祖宗去坐一坐好不好呀?”
    “我才不去打扰你们的小日子。”
    老太君摇着头,徐颂宁晓得老太太嘴硬心软,搂着她手臂摇晃着道:“可我想老祖宗想得厉害,老祖宗去吧——”
    老太君被她缠磨不过,笑着点头答应了,正说这话,沈宴和沈寄与薛愈一起进来。
    青年人长身玉立,神色温和,目光掠过人群,落在正挽着老太君说话的徐颂宁身上,抬手作揖。
    “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老太君抬着手:“让我看看,我们阿怀嫁给了个什么样的人。”
    徐颂宁低着头,抿出笑来。
    两个舅母打趣地看看她,把想站起身来的她按坐回老太君身边。
    满屋子其乐融融的景象。
    薛愈想起沈宴说起过的,天性活泼的徐颂宁。
    倘若她是在这样一个家里,不经历母丧,不被继母磋磨,就在这样的家里,被宠爱着长大,她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向她。
    那个被人亲昵叫着阿怀的,他的夫人。
    她此刻正垂着头,唇边抿出浅浅的梨涡,低下头时候颈子弧度优美,没入颈间。而她玲珑秀致的耳廓,红了大半,仿佛晕染着云霞,显然是被人打趣得无可奈何。
    老太君的手掌温热而苍老,握住人时候却让人觉得安心:“果然是个好孩子呀。”
    她说:“我记得你父亲当年,才娶你母亲时候,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两个人也是说着笑着,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啊——”
    然而往事不可追。
    那些鲜活的让老太君觉得在昨天的人,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变成了一抷土。
    只剩她白发苍苍,只剩那些人的年幼稚子,跌跌撞撞地成长。
    “是,还像昨天一样。”
    薛愈慢慢答着话,被人更用力地把手握住:“你父母是很恩爱的,你们也要好好地过日子,好好的——一辈子,也就这么长啊。”
    “好。”
    他答话,将那苍老的手握住,诚恳真挚地承诺着。
    另一边,霍修玉和宋景晔张罗着开席,带点惆怅的气氛扫清,众人交杯换盏,到很久后才休。
    老太君到底体力不支,拉着徐颂宁说了几句话就疲惫地去午休,舅舅、舅母要忙碌家务,薛愈和徐颂宁赶在天没黑前告了别。
    徐大姑娘很没数地喝了几口酒,有点晕乎乎地坐在车上,没多久便靠在了薛愈肩头,猫儿一样轻轻地蹭一蹭他:“好晕,好困。”
    薛愈匆忙把她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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