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颂宁微微低头,和身边人一起掩着口鼻,就见那宫人在昏黄灯光里面色惊恐,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怎么了?”
    贵妃已经站起身来,似乎是实在受不住这气味儿,要向皇后告罪离去,听见那动静,偏过头来看。
    那东西最后被人隔着层帕子捏起来,放在托盘上。
    贵妃蹙着眉看了,蒙昧天光在她脸上落下一层阴影,她语气惊异:“这样的脏东西,怎么…怎么会……”
    第五十四章
    人是很难不好奇的。
    贵妃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语气,那样的话,都勾着人往那赤红的托盘上看。
    满屋烧燃起的烟雾袅绕,烛火摇晃,那不知名的恶臭混杂着檀香慈悲的香气,最后都凝结成皇后嘴边冷硬的弧度。
    皇后嘴边凝着笑:“好了,东西都收起来,贵妃也是的,早就已经说过了,你身子若是不好,就不要来,怎么还要强撑着,快回去歇着吧,天渐寒凉,你无事也不要吹来,仔细被风吹伤。”
    她说完,也不待贵妃多说些什么,一摆手示意人把她送出去。
    这宴会明摆着是还要继续,那气味儿却还久久盘桓不散,满座人皆面如菜色,皇后看着赵明斐,语气逐渐回复温和:“说过了,要你少骑马,虽然精贵地养着,到底是畜生,难免沾惹上些虫子,看看,可不是,出丑长教训了不是?”
    赵明斐一句话不敢说,把头深深低下去。
    皇后依旧端坐着,在那浓烈的恶臭气息里面不改色:“好在在座的各位夫人都是温和的人,快去挨个告罪,求她们别在外头把你丢人的老底儿说出去。”
    徐颂宁与众人一起垂着头,看赵明斐快步过来,面红耳热,糊弄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殿里的皆是聪明人,晓得皇后的暗里藏刀的意思,在座拢共只有这些人,今日的事情倘若传扬出去,不就正佐证了是她们中的这些人说得吗?
    因此,要乖乖把嘴闭上。
    可这事情真得能遏制得住吗?
    无论如何,这事情就这么被强硬地揭过,宫人们开了窗,外头风大,兜头吹进来,把在座的人都冻得手脚发麻,气味儿是终于淡退了,众人的脸色也还是僵着。
    徐颂宁原本就不耐寒,此刻轻轻咳嗽起来,待饮下一盏热茶,面色才好上一点。
    这场生辰宴自然用得不太好,过后原本准备要再说一说话,许家的姑娘选做了五皇子妃,想与上面这位名义上的婆母处一处关系,至少未来能混个表面上和睦,满堂渐渐经营起一点欢喜热闹的气氛,下一刻,一位女官快步进来,行到皇后身边,耳语两句后,皇后唇边的笑意霍然淡了下去。
    许家姑娘原本还说着话,此刻也歇了声,好不容易攒出来的欢喜烟消云散,皇后轻轻敲一下桌子:“天色不好,各位夫人早些回府吧。”
    众人很快就散了,徐颂宁也混在其中,她冻得手脚冰凉,面色微微发青,眼底却带一点笑,藏匿在叆叇天光下。
    她登上马车的时候被人顺着就拉入了怀抱里,冰凉的手被整个儿握住,她头埋在薛愈胸前,仰头看着他:“侯爷怎么在这里等我,是在担心我吗?”
    “没有,担心你影响我仕途。”
    他把那手一点点搓到温热:“六皇子没了。”
    徐颂宁想起皇后冷峭的脸色:“真是可惜。”
    薛愈微微低头看着她:“阿清杀得他。”
    她神色沉静地点着头,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眼底尽是敞亮的神采,并不很介怀他会对她产生什么偏见的样子。
    像他从前微微低着头,在徐大姑娘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一样。
    可他后悔了,他想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不想她把自己想得太坏。可徐大姑娘却是另一个样子,她在他面前从不遮掩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会无所顾忌地与他说她的愿景,她不怕他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是因为喜欢,所以患得患失。
    那她呢?
    是因为不喜欢,所以肆无忌惮吗?
    徐颂宁的语气平静且温和,带着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料峭杀意:“他害死了阿清的姐姐,还有在那之前不知道多少个姑娘,只叫他生不如死就够了吗?他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她的计谋其实并不多复杂,直截了当,却正中要害。
    赵明斐未必有多喜欢他,可被她“夺走”了一时看中的心爱之物,不免觉得难堪愤恨,信誓旦旦要抱负回来。
    因此徐颂宁要六皇子身边的人传六皇子的话,跟赵明斐说他早些年和自己有过私情,有那一件小衣为证,并且信誓旦旦与她保证,说他自己的病症皆是被徐颂宁所害,皇后见过之后就明白,届时一定会恼火,从而发落徐颂宁。
    那匣子也冠着说辞,说是他们早些年私相授受时候留下的遗物,打从徐颂宁眼皮下过,她一定会惊惧难安。
    这逻辑也不难推,毕竟皇后早些时候表明了想把徐颂宁赐婚给六皇子,只是被贵妃“横刀夺爱”,六皇子又一时重病,才耽搁下来。
    可是闹到最后,竟是徐颂宁另攀高枝。
    徐颂宁在触上薛愈的时候曾看见过,皇后虽然明面上很宽仁,但背地里脾气十分暴躁,喜怒无常,身边人都极畏惧她,她也极其敏感,稍有不慎,就疑心是旁人对她不够尊敬,动辄责罚打杀。
    “你长脑子了不曾?!”
    皇后脸色铁青,一边要人把喜庆的装饰拆下,一边换上素简庄重的服饰,借着镜子看向身后的赵明斐:“那些个混账话,都不是老六他自己说的,你就这么没头没脑地信了?”
    赵明斐面色惨白:“我…我就是觉得,若是真的,那母后自然会出手,若不是,也…也没什么损失。”
    “我发落徐颂宁,你是怎么想的,她又不是嫁了我的弟弟,和谁另有攀扯,与我有什么干系!难道就因为我给她保媒不成,就要发落了她吗?”
    赵明斐嗫嚅地不敢说话,心里却晓得,凭她对母后的了解,这样的事情,哪怕不正大光明发落,背地里也一定会折腾一把徐颂宁的,只是这种话,怎么好说出口?
    “好了,别再这里烦本宫,今日起你便滚回你府邸去!再有下次这样不经脑子的事情……”
    皇后的语气冷漠:“我就当你没你这个女儿。”
    赵明斐垂着头诺诺应是,心里实实在在懊悔不已——谁晓得那匣子原来有夹层,藏着那些个被鱼鳔包裹着的虫子,渐渐地咬破了沿着孔洞夹缝儿爬出去,顺着就游走到了她手臂上。
    她一想到那些恶心东西在她手臂上乱爬,还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还有那块恶心的……
    那玩意儿已经被啮咬得面目全非,是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生满了烂疮,包裹在鱼鳔里,封闭了气味儿。可她一路颠簸摇晃,那匣子里头的东西颠来倒去地乱晃荡,碰上另一个夹层的虫子钻进去,待她到大殿,差不多也就撕碎咬烂,冒出气味来了。
    环环相扣,掐准了时间,怪道要在她临出门入宫的时候,才让六皇子府的人来传话请她过去,可倘若她半道因为什么事情绊住了,那可该怎么办?
    这世间怎么就有这么凑巧又倒霉的事情!
    “若昌意殿下半道被人耽搁,那也无妨的,这样的东西总要过皇后娘娘的眼,我只消让陛下晓得,六皇子在送去生辰礼给皇后过后不久,紧接着便逝世了就好。”
    至于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总有人说给帝王听的。
    到底是亲生儿子,就这么死了,皇帝心里总会有些不是滋味儿,若再和有着个年轻力壮的养子的皇后扯上关系,尤其还是多疑到诛杀过臣子满门的帝王,那……
    天子心里就会埋下深深的疑影,从此便扎上一根与皇后相干的尖刺,在两个本就不互相信任的人之间划下深深隔阂。
    今日种种,也不过是要让皇后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由此迁怒赵明斐而已。
    “你不是要动赵明斐,你是要拉皇后下水。”
    薛愈听过这些话,缓缓道:“从最开始你的矛头就指着皇后,拿赵明斐做由头,是为了蒙骗过我,是不是?”
    他微微偏头:“为什么?”
    瘦长的手指捏起她下颌,要她与自己对视,他语气疑惑:“皇后得罪过你么?”
    徐颂宁摇摇头,脸抬着,视线却落下:“我不能说,但我一定要这样做。”为了过后不让沈家那么多人枉死,也为了他能活着,不必沦落到梦里那样的下场。可这些都不能说,都是未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怕要被当成一个疯子。
    她于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搪塞而过,话到最后,她才抬眼:“侯爷是觉得这样太狠心了吗?我也许本性就是这么一个……”
    薛愈忽然低下头去,挟着卷入车内的寒气吻上她唇。她坐在他腿上,车外寒风飒飒,她被他整个环绕,用热气温煦她冻僵的四肢,带着一点不知从哪里来的狠戾决绝与她唇齿纠缠,额头与鼻尖触碰而过,他眼底映着一个惊惑的她,而他弯了唇,轻轻笑出来。
    那唇被他吮吻得有些发肿,他指节贴上去,轻轻揉弄一下。
    “你才不狠心。”
    他把那双手重新握住,用自己的体温把她暖热,徐颂宁眼睑垂下,盯着交握的这双手:“我在想,一双手,杀过人,会不会就脏了。”
    薛愈贴着她鬓,蹭过她脖颈:“徐颂宁,你早就被这世上最脏污的一双手握过许多遍了,现在才忧心脏了没有?”
    他在那脖颈上咬一口,留下浅浅的印记:“太晚了。”
    第五十五章
    六皇子已经病了太久,死似乎也是必然,只是早晚而已。然而他死得日子实在太凑巧,不早不晚,正好摊在皇后的生辰。
    还是在他那份生辰礼被送到后不久。
    帝王对后头发生的事情早已一清二楚:“削肉还母,你虽不是他亲生母亲,到底应他一声母后,他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受了你的气,临死了也还要你在生辰上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他探过书桌,轻轻拍了皇后的手:“皇后,是你受委屈了,左右那孩子也已经不在了,他死得也不像样子,你就不要恼火了。”
    这话几乎挑明了说她别有用心,对六皇子不知做过什么,叫他怨憎至此,临死还要削下一块肉来在她生辰宴上恶心她。
    她心里恨极,可是又有几分疑虑。
    若真是徐颂宁和薛愈做的,值得拿徐颂宁的名节玩笑吗?还是说当真是六皇子濒死之前做下的这样的事情?她恼火得很,偏偏不能正大光明鼓动帝王去查,因为六皇子病重如斯,她不是没有插手的。她想起当初轻而易举就在里面动了手脚的事情。
    ——薛愈是要与她做同谋,因此才那么松散的。
    她恨来很去,最后又恨上赵明斐,恨她自作聪明,自己怎么就生下了这样一个不精明的女儿。
    “昌意那丫头也是,你把她惯得太不像样子了,日后还是要严加管束起来——她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吧。”
    皇帝语气寡淡,听不出喜怒,皇后答应着,唇角垂下去。
    “对了,我记得你给老五相中了许家姑娘,下旨了吗?”
    皇后唇边的笑意再撑不住,一整个儿淡漠下去:“是,礼部那里还在筹备,尚未过明旨。”
    “既如此,这事情便先缓一缓,到底老六才没了,他哥哥就兴高采烈做亲,你面子上也不好看。”皇帝负着手说完这话,脸上依旧是体恤的神情,皇后在这份无微不至的体恤里脸色铁青,挤出笑来对着他:“陛下思量得当。”
    皇帝遂了心意,点着头出去了。
    “娘娘……”
    女官耷拉下头,站在皇后身边,怯懦地开口,皇后面色冷峭如冰霜,站在那鹦哥儿前面,逗弄两下,手忽然狠狠往下一砸,震得那鹦哥儿翅羽乱颤:“本宫记得,早些年,薛家还在的时候,与魏家交好?”
    “是,后来薛家出事,魏家也出京外放了。”
    皇后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来。
    一只乌鸦披着残阳,凄厉地惨叫着划过她窗棂,飞去天边了。
    远远的残阳似血,徐颂宁仰头看过,皱着眉头喝下热辣的姜汤:“不能不喝这个吗?”
    “那提前把苦药喝了。”
    薛愈盯着手里的书,语气淡淡,手擎着那汤碗,递在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
    徐颂宁喝得惯吃蟹时候用的甜姜醋,可这样一碗厚厚的姜汤却只觉得辣,她眉头皱起来,开始还是大口大口地喝,后面都小口小口地抿,薛侯爷掂出重量不对,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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