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看看是哪边传出来的话罢,其余的倒也不用管。”
    然而这事似乎是个导火线,自此之后,一切都不消停起来。
    先是徐颂宁的一场噩梦,她看见薛愈在书房里闲坐着,猝不及防被人一剑刺进了心口,一点鲜血从他唇边流淌出来,那场景陌生又熟悉,梦醒的前一刹那,她豁然回想起,从前她偶然触碰上薛愈的时候,是见过这么一幅画面的。
    她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阿清原本悄声地靠近,见她坐起,登时匆忙走过来:“姑娘,徐家那边传了信,说夫人有点不太好,咱们怕是得回去看看。”
    徐颂宁和郭氏的确是关系一般,然而那到底还是她名义上的嫡母,外人眼前场面要做足,于是招呼了人起身。
    郭氏在宋姨娘手底下过得什么日子徐颂宁也有所耳闻,宋姨娘是聪明人,也是良善人,对她并不算太坏,事情也没有做绝,除了不许她出门,其余什么事情都不薄待,还许徐颂焕、徐勤深可以时时去探望她。
    更何况郭氏的身子本身也没有太坏,不过是一剂下在汤碗里的浓药惹出的祸患,说到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事情,所以能有什么事儿?
    她满心都是困惑,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心慌得无以复加,仿佛许多事情叠在一起,要轰一下子炸开。
    徐颂宁很快就收拾好,早膳匆忙用过两口,登上马车朝着敬平侯府的方向去,她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这些接踵而至的事情里,藏匿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的矛头直指向她与薛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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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预判错了考试结束的时间,距离万字还剩五千,明天会补上,不好意思。
    第六十章
    徐颂宁到敬平侯府的时候,府上正乱糟糟的,对她倒还忙里抽闲匀出几分恭谨。
    她一路朝着郭氏的院子进,就看见徐颂焕脸色灰白惨败地从屋里出来,看见她,嘴唇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哇一声哭出来。
    宋姨娘脸色很疲倦,步子匆匆地跟出来:“二姑娘,二姑娘……”
    徐颂焕瞥她一眼,半点不给她留脸面,直接把她手甩开了。
    她嗓音发哑,鬓边竟然有了一点发灰,她仰起脸,看向徐颂宁,深深地叹口气,唇边为难且勉强地弯起了:“姑娘。”
    “别着急,慢慢说。”
    徐颂宁手抬着,要阿清先进去看一看,另一边,抓了徐颂焕的手臂:“好了,不哭了。你不是傻的,我从出嫁后就深居简出,什么事情也没做,也没冒过头,害你母亲也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你仔细想一想,我没可能害她的。”
    她当然也知道,惶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扯着自己的袖子不知道该怎么做。
    “姨娘先说吧,好好的人,怎么就病倒了?”
    宋姨娘摇着头:“姑娘出嫁后不久,夫人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虽然日常请了大夫调理着,但始终病榻缠绵,一直好不起来。”她说着便忍不住叹气,徐颂宁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瞥一眼还在恍惚着的徐颂焕,自己先走进了郭氏的屋宅里。
    宋姨娘对郭氏并无任何苛待,她依旧居住在从前宽阔明亮的院落里,屋子采光很好,在她嫁进来之前,原本是归属阿娘的。
    然而这里属于她的痕迹早就已经被抹去了,郭氏还命人打通了此间的厢房,何止人非,物也已经更改了,这没什么可说道的,她在这里居住,她是这府里的主母,她自然有这样的权利和理由这样做,真正让徐颂宁觉得怅惘的是她发觉自己对母亲那时候这院子的模样已经渐渐记不清了。
    所有关于她记忆里的画面,只剩下了葡萄架、绿树荫,以及母亲随手洒下,开得轰轰烈烈的凤仙花,旧时服侍母亲的侍女们会捣碎了合着明矾为指甲染上鲜艳的颜色,一层层叠上去,从偏橙到滟滟的几点红。
    那时候宋姨娘也是其中一个,是就中最漂亮的一个,指甲水润漂亮,染上凤仙花颜色的时候,还看得见指甲的光泽,晃过人眼前,鲜红的几点。
    母亲怀抱着她,看她支着手掐下几枝凤仙花,汁液淌过指节,也看她们染好的指甲,抿着唇笑:“该给你们几个丫头说亲事了。”
    后来也就没有后来,母亲去世后众人都被遣散了,只有宋姨娘生得实在美丽,又是十分的温柔,被父亲收入房中,天长地久,做了宋姨娘,早些时候的名字也被人淡忘了,只剩下“宋姨娘”这一个苍白无力的称呼,当年葡萄架下,欢声笑语地伸着修长的十指,要人给自己包上指甲的姑娘,此刻已经两鬓泛起灰来。
    这记忆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徐颂宁步子不可抑制地停顿了片刻,然后才挑开垂下的竹帘,绕过屏风,站在了郭氏的床边。
    她的确是老了,入目是衰颓的一张脸,和年初时候大相径庭,遍布着细细密密的皱纹,鬓边的发灰白一片,老得不像是样子,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更遑论她锦衣玉食地活着,尊贵细致地养着。
    “夫人。”
    徐颂宁没坐下,垂着手站在她身边,以恭谨的语气开口,郭氏自喉咙中发出咔咔的咳痰声,眼皮费力地抬起,浑浊一双眼球,看着她的时候脸上带着深深的憎恨与恶意。
    阿清的手还搭在她手腕上,在她要挥起来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按住手,掐着她关节要她靠在衾被间:“夫人请别急,脉尚未诊完。”
    郭氏声音嘶哑:“诊脉做什么,帮你主子看看,我什么时候死吗?”
    她发出短促讥诮的笑,用气声嘲弄着徐颂宁:“我告诉你,你那个短命的娘,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你以为你可以依靠什么,我死了,我儿子还能做世子,这侯府百年后还是我们的,他绝不会做你依靠的,等你年老色衰,你那位情深义重的薛侯爷,就会像你父亲当年一样,嗤——”
    她说至此,忽然想到什么,笑出来,手指在阿清的桎梏中不能高抬起,于是贴着床面轻轻地一勾,示意她附耳过来。
    徐颂宁微微倾了身,依旧是恭顺温和的语气,仿佛当真把她当作长辈。
    “你晓得么,你母亲死了,我搬进这个死人院子来的时候,在那墙根儿底下发觉了什么?”她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好笑的事情:“我说呢,她好好儿的一个人,怎么就死得那么快呢?”
    徐颂宁脑海里闪过一点破碎的画面,想起母亲嘴角疲乏的微笑,想起她一日日地喟叹。
    “我被人盼望着死,我也无所谓生死,可是阿怀,我们阿怀才那样大。”
    郭氏眼里放着明灿的光,发出呼噜呼噜含着痰的笑声,她急促地喘着气,手指乱颤到阿清几乎按不住:“徐颂宁,等再过十几年,你可一定要盯好你那位枕边人——哦,也不用多少年了,人家不是现在就去寻自己的情儿了吗?”
    她嘲弄的语气在她耳边徘徊,徐颂宁这时候能说得出千万句恶毒的话,来刺痛她这个垂死人的心,然而看着她癫狂的模样,她最后只有轻轻一叹,附带着寡薄的笑;“夫人,你这样恨我,是觉得我害你至斯的吗?你有没有去看一看,你如今院子里的墙根。”
    郭氏的笑陡然隔断了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了壳,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怨毒地盯着头顶:“怎么会,怎么会,我又没有威胁到他什么?”
    徐颂宁觉得疲乏了,摇一摇头,起身出去等阿清。
    阿清又过了一阵子才诊完脉,走出来的时候先看了一边服侍的人:“你家夫人平日里饮食如何,吃得都是什么,烦请拿来给我看一看。”
    她说着走到徐颂宁身边:“病得的确很重,不是作伪,虽然不至于立时归西,然而底子是真的耗干净了,只怕也就是这五六年的光景了。”
    徐颂宁轻轻嗯了一声,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上面,阿清眉头轻轻一蹙。
    “那样的话,姑娘一定要不要往心里去。”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可怜,从头到尾,都只恨我,把这深宅大院当碗,仿佛我们两个是碗里头的蛊虫,要厮杀争斗决断出个高低来,可谁把我们放进碗里的,谁逼我们争斗的?”
    阿清晓得刚才郭氏说过的那一通子疯话,她是信了两三句的,下意识要劝慰一句,毕竟这娘家她真的无人可依靠,若敬平侯不在,那她无父无母一个孤女,哪怕外祖一家有多疼爱,依旧要受人欺负的。
    可又晓得她的脾气秉性,温和宽厚,却极重情谊,把她母亲看得郑重,若是得知自己母亲当年的死不明不白,那么……
    她听见徐颂宁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原本,是真的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的。”
    徐颂宁也想起另一件事情,她曾偶然触碰上薛愈肩头,看见皇后闲闲逗弄着一只鹦哥儿:“她不是还有位继母呢?”
    她抬起眼:“二妹妹呢?想通了吗?”
    宋姨娘听见这话,快步走进来。
    “好了,她并不是故意疑心姑娘。”
    徐颂宁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徐颂焕便红着眼跟进来,还算乖驯地叫她长姐,庇佑她的郭氏倒下之后,她整个人就顺服起来,从前的被她母亲惯出来的娇纵脾气都收敛起来,像是当年寄人篱下的徐颂宁,但总是比徐颂宁多一些恣意的。
    她抽噎着:“我也只是进去陪阿娘说一说话,给她带一点外头的糕点吃食,或者把舅舅们的信读给她听,平时也不做什么。”
    “宫里呢?”
    “什么?”
    徐颂宁很耐心地跟她解释:“你姨母,如今是宫中的郭婕妤,与皇后娘娘很亲近,她有什么东西来给你母亲吗?比如吃食补品,或者一些时鲜蔬果?”
    徐颂焕几乎脱口而出:“这怎么会,我姨母怎么会害我阿娘?她们可是亲生姊妹!”
    “二妹妹,我们也是差不多的亲生姊妹。”徐颂宁温和地提醒她一句,又道:“我并不是说婕妤害了你阿娘,只是看看是否有什么吃食,咱们疏漏了的,一起说给大夫,看看是不是饮食上有些相克。”
    然而她眸光清明,不遮不掩,近乎是挑明了地看着她——是的,我就是觉得你姨母要害你娘亲。
    徐颂焕掰着指头细细地算:“的确是有些东西的,但都是补身子的,譬如人参、阿胶,只是这些东西,阿娘并没吃完,都堆库房放着呢,长姐若是觉得不对,可以请人去看看。倒是舅舅那里,京城送来一些吃的,什么新鲜样式的糕点,哪里游医听到的药方,时不时就送来一些。”
    只是这就更不可能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徐颂宁。
    若说郭婕妤和郭氏,那的确是不算太亲近的姊妹,但她舅舅那里,可是嫡亲的同胞兄长呀,当年郭氏春风得意的时候,舅舅一家没少被关怀,怎么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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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会有一更。
    第六十一章
    可人心那么难测,多少阴暗的心事,就滋生在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
    史册之上,有父子反目,兄弟阋墙,数不尽的词汇描述着那些血淋淋的往事,然而天下熙熙攘攘,世人勾心斗角,利益往来,这样的事情从无断绝。
    徐颂宁静静地看着徐颂焕,看着她的面色从不可置信一点点变得灰败惨白:“舅舅送来的东西,大多都是新鲜的,街头巷尾的零嘴儿糕点之类的,紧赶着就吃过了,并没留下什么——这几日听闻阿娘病了,倒是没再送什么东西来。”
    阿清也已经查探完了郭氏这两日还留存着的吃食,回来对她摇摇头:“一切都好,似乎真是病来如山倒,看不出什么痕迹。”
    “可舅舅为什么要这样做?”
    徐颂焕挣扎一下,忽然想到这事情,仰着头询问徐颂宁。徐颂宁也没法确定这事情究竟是谁坐下的,也没法子跟她解释自己是怎么从那一个场景,连同今日的事情推演出这么一种可能,于是道:“并不是说就是你舅舅,只是你母亲平日里饮食也就只有这几个来路,一贯问了,方便咱们盯梢查探,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了呢?”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徐颂焕独自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进去看郭氏去了。
    阿清叹口气:“我适才自己做主,去看了那所谓的墙根,什么都没有。”
    徐颂宁语气平淡得没有起伏,仿佛诉说着的是与她父亲不相干的事情:“我阿娘那时候深陷在薛家的事情里,也许会有所牵连,连累他官途,如今却不是了,死活都不相干,就当是养着个累赘而已,也不必费心劳神,精心算计了——我晓得不能听一家之言,我会叫人去查一查的。”
    阿清于是不再劝了。
    她不是那种武断的人,所有事情都深思熟虑才说出口,这件事情这么轻易地就认准了,那么一定是因为早有怀疑,而不是临时起意。
    郭氏的话,大约只是让她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值得去查探一番。
    “姑娘想要做什么呢?”阿清转而问道。
    徐颂宁摆一摆手,语气里带着些疲惫:“再等一等,先让我看明白,当下这背后的人是要做些什么,搞这么一出来,是图谋些什么?”
    她其实心里有一些忖度与猜测,然而当真要那么做,何必那么大费周章,还要牵扯上一个早已废了的郭氏?
    徐颂宁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午膳都有些漫不经心,在敬平侯府待到午后便离开了。
    敬平侯一直没回来,派人回来递口信说是忙着公务,据称是一时半会回不来。徐颂宁晓得敬平侯此刻对郭氏的态度是可有可无,浑不在意,只怕忙完公务还要去赴几场应酬,况且此刻她实实在在不想见他。
    她对这个父亲,从来就没准备放过,此刻又叠上母亲当年的事情,到如今,还是先不见的好。
    敬平侯府距离定安侯府的距离不远不近,徐颂宁打一个浅浅的盹的光景,便就到了侯府的门前,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混乱至极的梦,连带着身上都觉出懒怠,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
    “这两日的事情,姑娘怎么看呢?”
    云朗扶着她,展开大氅为她裹好,放轻了声音询问她。
    “全是没凭没据的事情,也说不出怎么样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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