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冷风把他半湿的头发吹得冰凉,近乎要结上冰霜。
    薛愈浑然不觉地,奔到徐颂宁的院落。
    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众人步履匆匆。
    他手指冷冰地扶上门框,用力到指节发白,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
    徐颂宁已经被搀扶进了内室,阿清勒着卧兔儿,在昏黄灯光下为她施针。
    因为手是抖的,人急出一身汗来,唇苍白地抿起一线,停了几息才落下一根。
    “是…怎么了?”
    满屋子里煮透了清苦的中药气息,薛愈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某一场噩梦里,或是猛然从某一场好梦里醒过来,以为他终于淌过了尸山血海,却原来得到的还是失去,所求的都握不住。
    “她还好吗?”
    薛愈只觉得心口有一点钝生生的疼,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四肢躯干,仿佛魂灵要挣破肌体,沿着脊骨撕开一条口子。
    他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只隔着远远的距离,问一句,怎么了,还好吗?
    仿佛生怕像当年归家那日一样,迎面就撞见血流成河,尸横满地,母亲悬在房梁上,只留给他一个潦倒的背影。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指节用力到发白,人微微抬着眼,隔着一层朦胧的帷幔,看着徐颂宁。
    这一刻前,他不无恼火不无惆怅不无失意,可在听到她出事之后,他就想,她好好的在那里活着,也许已经是难求了。
    心里的戾气早就消散得干净,只剩下了牵肠挂肚。
    他唇抿紧了,静静注视着徐颂宁——她面色青白,眉头微微皱着,借着晃动的烛光,看得清她额头上的冷汗。
    “不晓得…咳…咳咳——”
    阿清话说到一半,先被一阵急促的咳声打断了,缓了许久才继续道:“我查探了最近的茶水与饮食,倒也不是被下了什么毒,好像是加了些过于寒凉的药材,和我素日里给姑娘调理身体的药方相冲,姑娘又恰好心绪浮动,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太过,以至于此。”
    她解释完:“我摸着,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亏损,虚弱太过,来日要好好调养,不然……”
    她淡了声音,接下来的话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仰起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用属于医者的悲悯的视线淡淡注视着他。
    那一刻,薛愈恍惚有一些站不稳。
    这样的视线他见过太多次,在他未长成的那些年里,他在这样视线的注视下,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兄长。
    “周珏呢?我带着病,摸不太清楚脉,也怕身上的病气过给姑娘。”她虚弱地开口,给徐颂宁掖好被角:“他脚程慢,侯爷去催一催他。”
    话才落,云采和周珏已经一前一后地赶到了,两个人都大口地喘着气。
    周珏沉默不语地拨开徐颂宁床边的人,待平息了片刻后,才搭上手指去把脉:“怎么才一年,气血就亏了这么多。”
    有阿清在,徐颂宁用不着他把脉,上一遭为她把脉,还是她和薛愈第二次见,在宣平司的时候。
    他沉吟了许久,捏了两根极粗的银针出来,在灯焰上燎过,寻着穴位刺了下去。
    并没扎很深,初及肌理徐颂宁就微皱了眉头,周珏慢条斯理地把针□□,略一用力,便挤出两滴发乌的血珠:“体内的寒气太重——夫人这么久来,月事来得怎么样?”
    云采出去捧热水了,阿清夜里劳动,渐渐又烧得不清不楚起来,此刻正远远坐着。
    满屋子人最后还是薛愈开口:“她月事来得时候总是疼,最开始是第一天疼,这段时间,几乎要从头疼到尾——我常见她一个月有许多天都捂着汤婆子。”
    周珏瞥了他一眼,叹一口气:“我先给你一个明白话,的确不是有人下毒,一时半刻也不至于危及性命,是有人断断续续在她吃食里面下了性寒的药草,夫人原本就体质寒凉,吃食又凉性,气血全都亏干净了,若不生育还好,若生育了,只怕……”
    他话没说尽,余下的意思薛愈自然能领悟。
    他摇头,声音里带着点仿佛劫后余生的颤抖:“这都不是紧要的,你只管把她身体调理好,只要她好好的,余下的都不必管。”
    周珏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平日里估计也还好,虽然也有亏损,但到底还是可控,只怕夫人她是近来就忧思过甚,休息不好,所以阿清没有往这方面想,这两日似乎是有人陡然加重了药量——那茶水我刚刚看了,药材是好药材,只是加了十足十的量,全是伤身损气血的剂量。”
    薛愈颔首。
    “我晓得了,我都知道了。”
    他说完了便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尚没擦干的发已经被冷风吹干了,正搭落在背上,一缕长发横过眼际,压着眼皮,显出两痕深深的褶:“此间的事情交给你们了,我去办些事。”
    他从来司的就是刑狱之事,背地里替帝王打探消息的人,对审讯由来拿手,徐颂宁需要迂回费些工夫的事情,他却是直截了当。
    “去把伺候饮食、茶水的人,悉数带去院子罢。”
    薛愈声音平淡,指节顺过鬓角,把那不驯服的发绺收到而后,露出明明如月的清朗面容,映着晃动的灯火:“天色晚了,把府门关好,不要惊扰到旁人。”
    周珏晓得他是真的恼火了,也没有再管,吩咐了匆匆忙忙捧着沸水汤药来的两朵云要注意的事情,才站到了阿清身边。
    “人可还好吗?”
    阿清虚弱地撩了眼皮,盯着他打量片刻,缓缓叹了口气:“没事,只是刚刚在想,我这风寒来势汹汹,有没有被人设计的缘故。”
    周珏叹口气:“这里总不能再多一个病人,去歇着吧,过了病气给夫人就不好了。”
    阿清也没客气,叫了个小丫头来扶着自己,轻咳着出了门。
    闹过了这半宿,外头月至中天,却并不十分安静,薛愈坐镇中堂,头发随手束起,垂在脑后,半撑着下颌,不太端正地坐在那里。
    下头跪了小半个院子的人,薛愈并没亲自问话,是他身边的人一句一句问的,他只静默听着,一声不吭。
    阿清隐约觉得,薛侯爷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了。
    他在徐颂宁身边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温和的,常常是带着笑,君子端方的样子。
    此刻却仿佛是撕破了那一层他故意装乖的皮囊,露出内里的模样,冷清、料峭,不近人情、杀伐决断。
    叫人…害怕。
    他明明只是坐在那里,穿着松散的衣裳,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梳起,却叫阿清觉得,他身上挟着凛冽的血腥气。
    这一夜对谁都漫长得很,唯独于徐颂宁而言,是短暂的一眨眼的时光,中间夹杂着几重短暂的噩梦,然后就跌入黑暗之中。
    中间夹杂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唤,唤她“阿怀”。
    可徐颂宁实在很疲惫,疲惫到没有力气作出回应了。她浑身上下都冰凉,有寒气在四肢游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落水,薛愈把她从那冷冰的池水中捞上来的时候。
    到徐颂宁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四下里静得出奇。
    徐颂宁听见许多声音,她听见外头有人在清扫院子,两三只鸟儿被惊动了,叽喳地叫个没完,有人正压着她被子睡在床边,她听得见那人轻轻的呼吸声。
    温煦的阳光照在脸上,徐颂宁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眼前一片片发白,还没办法去适应那光亮,于是又匆忙闭上,只动了动手指。
    眼没来得及再次睁开,就感觉身边睡着的人被她惊醒,在被子里握着她的手,似乎是站起了身,凑近了,为她掖好被子。
    然而那人却没就此离开。
    压抑着的呼吸声凑近,在她眼睑上落下了轻轻的、冰凉的吻。
    那一吻很轻很轻,仿佛在吻羽毛,或是这世上最易碎的事物,是患得患失的轻轻触碰。
    徐颂宁睫毛颤了下,缓缓睁开了眼。
    是薛愈。
    他正注视着她,似乎是疲倦到了极点,眼下蒙着鸦青,原本黑白分明的眼里散着血丝,长长的头发并没梳拢,散乱着垂在肩头。
    两个人离得很近,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对视了片刻,徐颂宁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就见他笑出来。
    “你回来了,阿怀。”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缓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慢吞吞地问:“我是怎么了?”
    后者摇头:“没什么。”
    薛愈把她手一点点握住:“对不起,没护好你。”
    徐颂宁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勉强要支撑起身子来,却被他按着肩头,要她躺在原地。
    他仔仔细细地询问,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要喝水还是喝粥,满屋里没有一个人,独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连一口粥也要仔仔细细地吹温了才喂到她嘴边。
    徐颂宁心里奇怪得很:“侯爷,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薛愈笑一笑,搁下汤碗:“你身边侍女们都守了你半夜,我叫她们去休息了。”
    “我不想去休息,怕醒过来,又差一点就把你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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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走亲戚各种事情拖得有点久,不好意思。
    这是第一更,晚点还有三千,但可能要很晚了。
    第八十五章
    他说得好可怜。
    可是徐颂宁还是从这氛围里觉察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她手指微微蜷起,语气还有一些虚弱:“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侯爷也去歇着吧,叫云朗和云采来就好——您看起来很疲惫了。”
    她是纯粹的关心。
    可男人抿着唇,摇一摇头。
    “可是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留下来看一看你。”薛愈的唇色有一点淡,人也因为劳累而显得苍白,注视着她的视线却是明亮的,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瘦长的手指勾着徐颂宁的,他道:“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徐颂宁轻轻说:“我只是担忧侯爷太过劳累了。”
    顿一顿,她又问了一遍:“侯爷如果要留下,能不能跟我说一说,我是怎么了?”
    薛愈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头发:“没什么,就是吃坏了东西,犯事的人我都已经解决了。”
    这话里的信息量不算太小,他说得含蓄而简洁,话里一个沾血的字都没有,可结合着他身份,却又叫人觉得有扑面的血腥气。
    徐颂宁忽然想起,初识他的时候,两朵云闲扯过的与他有关的传闻,说他杀人杀到血积满院子,一直没过小腿肚儿。
    可此刻这人正温和地笑着看着她,一点点帮她把乱遭的长发理顺,语气平静地和她闲话一点家常:“城中有两处院子正要觅新主,我觉得那一处的景致很好,想买了送你,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顿一顿,他补充:“地契给你——哦,还有城郊的几处别业,依山傍水的,也是好地方。”
    徐颂宁微微颦了眉头,晓得他是在说她私下里置办了一处院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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