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穿行在大街小巷里,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敲着锣报。
    敲更声沉闷响起,传进一座两进的普通民宅里。
    从外表上看,这座民宅没有任何异常。
    民宅内,书房处,慕大老爷端坐在桌案前,用铜签拨弄着燃烧了半夜的烛火,神情悠闲。
    在他三步开外,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体。
    这些奉命跟在暗处保护他的暗卫,尽数被屠杀了个干净,温热的鲜血从他们身体下方缓缓流出,显然是刚刚死去。
    一位蒙着脸的黑衣人踩过这些尸体,缓步来到慕大老爷面前:“慕大人,死到临头了,还不把那些东西交出来吗!”
    “死又何妨?”慕大老爷丢掉铜签,神情平和。
    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吹入,他宽袖大氅,衣着沉稳。
    “这世间,从来没听说过活了数百年的人,却有传承过千年的世家。我赴死后,慕家传承不绝,我会于九泉之下,贺诸位九族倾覆之喜。”
    黑衣人大笑:“慕家传承不绝?东西不在你手里,怕是在你儿子手里吧。今夜,你与他,一个都逃不掉。”
    慕大老爷目光如炬,猛然抬头。
    此次扬州一行,刑部官员和保护他们的护卫,加起来有六十余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强之辈。
    然而,随着厮杀时间逐渐拉长,再厉害的人都要被耗死。
    渐渐地,驿站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
    苦等这么久,一个援军都没等来,慕云来的心从未有一刻如此冰冷。但这也是他毕生最冷静的一次。
    他冷静地,要施行最疯狂之举。
    慕云来站在高楼上,驿站所有的油都被他搬了上来,现在乱七八糟堆在他的脚边。
    束发的玉冠被斩碎了,他的头发散落下来,形容狼狈。
    寒风浩荡,他只着了一件青色长衫。他的肩膀和腰腹处都有剑伤,其他各种小伤更是不计其数,血迹从体内渗出来,染红这身衣服。
    看着那些还在下面厮杀的人,慕云来一言不发,举起油桶,朝着周围建筑狠狠泼了过去。
    “他在上面,给我拿下!”有人在下面命令道。
    “是油!”
    “该死,快去阻止他!”
    一桶油,再一桶油。
    打更人路过这条巷子,敲响锣报,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打更人的叫喊声中,慕云来泼完脚边最后一桶油。
    所有的油桶都空了。
    慕云来将手里这个油桶丢下楼。
    高楼楼梯处已经能瞧见敌人的身影。
    慕云来微微一笑,点燃火折子,往楼下和自己脚边各抛下一根。
    “诸位既然如此不计代价,那我也不必考虑后果!”
    既然终有一死,他就选这最惨烈也最轰烈的死法。
    要任何势力,都无法将他的死压下去。
    他站在高楼上,站在寒风里,站在燃起的火光中,仿佛还是那年高中探花,骑在马背策马游街时的翩翩君子模样。
    大火燃起来时,郁墨正在屋里熟睡。
    屋外嘈杂声越来越大,郁墨被吵醒,揉着眼睛询问:“是哪起火了?”
    “说是驿站那边。”
    郁墨揉眼动作一顿,下一刻,她自床榻上翻身而起,抓过挂在床头的外袍直接披上,撩起被压在衣袍底下的头发,用绳筋随手扎起。
    她急促喊道:“点二十个侍卫,备齐马,马上跟我去一趟驿站!要快!”
    驿站所在的方向,大火已熊熊燃起,染红半边黑夜。
    人马很快点齐,郁墨正要翻身上马,被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郁大老爷拦住:“现在城中还在宵禁,你要去哪?”
    “慕秋堂兄在驿站那。”郁墨甩开她爹的手,踩着马蹬上了马背。
    郁大老爷怒道:“驿站那边有官兵把守,他们自会救火。”
    “驿站乃何等重地,深夜居然会起如此大火,我不信那些官兵。”郁墨扬起马鞭,领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侍卫离开郁府,留下郁大老爷在原地气急败坏。
    也许是因为驿站起火的缘故,街道上负责巡视的官兵比以前多了不少。
    郁墨才出郁府,就遇到了官兵。
    她并未停下,从怀里掏出令牌,边纵马边高声喊道:“郁家行事,若要问责,明日请诸位前往郁府!”
    负责领着这队官兵的统领冷笑道:“大人有令,今夜城中生乱,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在街道上走动。我管她是郁家还是哪家,统统给我拦下!”
    这条从郁府赶去驿站的路,郁墨是生生打通的。
    她到驿站时,驿站连同它周围几家宅院,整整半条街道都烧了起来。
    熊熊烈火中,高楼轰然倒塌,一道身影随高楼坠落火海。
    郁墨愣愣看着这一幕。
    直到火光冲天而起,她才后知后觉地捂着胸口,狠狠吐出一口瘀血来。
    这场燎原大火,烧红了扬州半边天,烧得扬州官场兵荒马乱。
    由它引起的风波却远不止于此。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那天,群臣骇然,对慕府而言,更是如塌半边天。
    慕大夫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慕秋顾不得伤心,连忙扶住慕大夫人,命人去请大夫过来,又亲自给慕大夫人掐人中。
    半晌,慕大夫人幽幽转醒。
    慕秋伸手抱住慕大夫人,低声道:“大伯母,别怕。”
    慕大夫人靠着她,泣不成声。
    在慕大夫人的哭声中,方才被慕秋刻意压下去的悲伤再度蔓延上来。她红着眼眶,没有说话。
    她应该是整座府邸里,最清楚慕大夫人为何会这么崩溃的人。
    在扬州的,可不仅仅只有堂兄一人。
    堂兄的尸体已经在火场中被找到,那大伯父呢?他现如今,又是生是死。
    没过多久,慕二老爷匆匆回到府上,眼里带着沉重的悲痛:“你大伯母她……”
    “大伯母没什么大碍,大夫给她开了安神的药物,现在已经睡过去了。”
    慕秋已经用帕子净过脸,脸上看不出泪痕,只有还在红着的眼眶,暴露了她现在内心的情绪远不如她外表看起来这么平静。
    “睡一觉也好。”慕二老爷颓然坐到梨花木椅上,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五岁不止。
    他紧阖双眼,身体往后仰着,几乎瘫在上面。
    “我刚刚拿到了郁家的来信。”慕秋垂下眼,“信里说,他们查过了,那把火是堂兄亲自放的。如果不是……”
    慕秋声音哽咽,险些说不下去。
    她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激荡的情绪:“如果不是没了活路,堂兄不可能亲自放那把火。他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选了最惨烈的死法。”
    慕二老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沉沉看着她。
    “就在驿站起大火的第二天,距离驿站不远处的一座民宅里,被发现有几具死去几个时辰的尸体。他们身上,都有慕家的令牌……”
    “你想说什么?”慕二老爷的声音越发沙哑。他好像猜到了什么,又宁可自己猜错了这一切。
    “我想说,那些死去的尸体,确实都是慕家的侍卫,是大伯父的侍卫……”慕秋深吸一口气,“大伯还在扬州。”
    慕二老爷浑身颤抖得厉害。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
    “是生,还是……死了?”
    “不知道,现在还没找到大伯父的尸体。”
    慕二老爷的脸埋在两只手里,不敢在女儿面前掉眼泪,他闷声道:“云来出了事,大哥不能再出事了。我要去一趟扬州,接云来和大哥回府。”
    “父亲。”
    慕秋蹲下身来,看着慕二老爷。
    “你不能去。你不熟悉扬州的情况,去了那里又能做些什么。再说了,你有官职在身,如何能轻易前往扬州。如果大伯父真的……”
    慕秋声音顿了顿,才继续开口。
    “你也出了事,那我们家面临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
    话说到这,慕秋终于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有我去是最合适的。”
    慕二老爷猛地抬头看着她。
    慕秋语速极快,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我在扬州生活了十年,既认识扬州的三教九流,又认识扬州的高门大户,熟悉扬州的情况。而且我前往,更不容易引起警惕和注意。无论是在暗中寻找大伯父,还是为堂兄的死做些什么,都比父亲要方便许多。”
    “你……”慕二老爷震袖道,“荒唐,我不同意!扬州今时已不同往日,我作为父亲,难道要安坐在京城里,看着我的女儿深陷险地吗?”
    慕秋知道要说服慕二老爷不是一件容易事,她也不指望能马上说服慕二老爷。
    “父亲可以好好考虑我说的话。”
    说完这句话,慕秋退出院子,站在屋檐下,望着新抽芽的梧桐树发呆。
    站了好一会儿,慕秋抿了抿唇,命人去备马车。
    私盐贩卖案由刑狱司和大理寺联合督办,现如今扬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刑狱司那边肯定会有所行动。
    她要去一趟刑狱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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