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清闻言,面色一变。
    他囚初意,自认为是不想放过一枚有利的棋子。淮舟最后两句话,却如一把铜锤,猝然敲开罩在心头的迷壳,有什么从那模糊的暗影中显露出来。
    他收正心神:“怎么问这话?”
    淮舟道:“男女之间的相处,就像拧绳子,倘或不拧,这绳子就松了。要是拧得太紧,绳子便会绷断。”
    九夜清冷笑:“与你认识这些年,也没见你与哪个女子相处。”
    淮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讽刺他没实践过,却来纸上谈兵。
    毕竟他也是个万年单身汉,哪曾与女子亲近过。魔宫里头的男人们估计都随魔尊,性子冷淡,造就如今阳盛阴衰的局面。
    去找谁给魔尊解疑?
    淮舟忽想到个人,便道:“主上若是对如何与女子相处有迷惑之处,不妨去问问雀凄。她是女子,又与宋景和是夫妻,应当最懂女子的心思。”
    九夜清的语气倏然冷下来:“女子的心思与我何干?你若想了解,叫她帮你去物色。”
    矛头被魔尊蓦地转过来,淮舟哪里还敢继续,行个礼,连忙离开。
    回殿途中,他止不住困惑:也不知是主上对男女之事还没开窍,还是对初意压根就没那个心思?可他对她的在意分明有别于旁人,难道当真只是为利用她?
    琢磨不明魔尊的心思,淮舟一时苦恼。
    正走着,他脚步一顿,豁然笑了笑。既然主上那边是块硬板子,敲不动,不如从另一边着手,来个曲线救主。
    这般斟酌,他即掉头,往蚀天殿去。
    *
    却说回书殿。
    九夜清正翻看新编订的律法,出乎意料,他竟觉得这套律法比先前的更为规范合理。
    他正要拿笔修改几处,不期看见桌上的木盒,注意力被牵了去。
    犹豫少刻,他还是将木盒拿来,端在面前打开,里头放着一串手链,正是初意的七星铃。
    因这手链原本就戴在他手腕,肉身夺回,手链也被他擅自保管起来。
    他将手链取出,拇指摩挲每一枚铃铛,里头并无铛,不撞击便发不出声响。
    初意曾为救他,取下一枚铃铛赠予狐族少主,而今只剩六枚。
    想起这事,他目光一沉,手指捏住一枚铃铛,暗暗使劲,欲拽下来。
    七星铃有灵性,受他施力强卸,登时叮铃铃发出声响,似在抗议。
    铃声穿耳入脑,立刻令他神思清明,烦绪顿扫。
    他看了眼手中的七星铃,将它放回盒子。也不知自己刚才发的什么恼,竟赌气要拆下一枚铃铛。
    犹豫再三,九夜清将护卫叫进来,吩咐:“去请月阴护法。”
    纯粹只是好奇,女子的心思究竟怎么不一般?并非刻意想要了解初意的心思。
    他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解释。
    ***
    蚀天殿。
    淮舟突然造访,和颜悦色的与初意叙聊几句。
    她装聋作哑,并不搭理。
    这军师耍得一手好心计,先前就被他给蒙了多回,哪还敢多言,只怕一不留神又跳进他埋的坑。
    见她不理睬,他也不恼,反倒笑眯眯的问一句:“你觉得魔尊怎么样?”
    这话问得她……不回答都不好意思。
    “霸道、蛮横、强硬、冷血、无情!”她掰着手指头数落。
    淮舟听言,哈哈大笑,真想看看主上听见这话是什么表情。
    “笑甚?”初意奇怪的瞅着他。
    淮舟止住笑,道:“告诉你一个关于胡萝卜和桂花糕的秘密吧?”
    初意听到胡萝卜就止不住胃里冒酸水,属实难受。
    她摆手拒绝:“你行行好,别说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听到胡萝卜。如若没其他事,请出门右拐。”
    淮舟兀自道:“胡萝卜并非完全是胡萝卜,桂花糕也并非是真正的桂花糕。”
    如此拗口,初意听得懂,又听不懂。
    “你不如说得浅显易懂点,我如今这兔脑袋委实理解不了太深奥的话。”
    不曾想,淮舟接下来所说的每句话,皆在她小小的心湖砸起大大的水花。
    “你占据主上肉身的那段时日,魂魄遭受魔性侵蚀,全是因咒印的压制才未显现。”
    “说得明白点,就是你师父不顾你的安危,强行将你的魂魄与魔体相融。你体内的咒印,不单是用来压制主上的魔性,还压制了你的魂魄遭受魔性侵蚀的反应,以至于你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所受到的伤害。”
    “那些胡萝卜、桂花糕,全是主上吩咐苦老精心制作的,里头参杂了帮你驱除魔性的药。主上还刻意叮嘱苦老将味道做得尽量贴合原味,以免让你发现。”
    “苦老还说,为了让你如今的兔身可以顺利药浴,主上不惜带着你一块药浴。那可是祛除魔性的药,你知他每次陪你药浴时遭的什么罪吗?”
    “因你曾对我有馒头之恩,我才将实情说与你。主上若要取你性命,一掌即刻灭你魂魄,何须如此费心费力?假若拿你当棋子,更没必要。我与他相识这么些年,他要对谁出手,从不牵扯旁人。玄天的仇,他必定要报,但此事与你无关。”
    “所有的事,你不如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等淮舟离开,初意琢磨了一个下午,直到日落西头,斜阳沉山,也没理清思绪。
    反而越想越乱,也越心慌。
    忽闻咿呀开门声,她抬头望去,有人踏进屋来。
    屋内还未燃烛,流泻窗台的月光将他身影拉得长。随着他踏步靠近,拉长的影子朝她逼近,不一会儿便越过她小小的身子。
    那影子犹如一只巨大的手,将她握困掌中。
    初意心中微忡,下意识后退。直至窗下,角度蓦的变化,身下的影子消失不见,他整个人恰被月光照亮,清晰的出现在她视线中。
    皎洁月色落在他挺拔的身躯,仿佛盈盈仙光伴他周身。
    一阵清风拂过窗台,掠起他的衣袂裳摆,轻盈飘动。
    一如初次见他,误以为他是救苦救难的神仙。
    可他是....冷漠狠戾的魔尊。
    ***
    初意整宿难眠。
    淮舟的话在脑中反复回响,仿佛缠住了她,怎么也驱散不了。
    字面意思她听得明白,但细思之下又糊里糊涂。
    依照淮舟的说法,师父明知魔体会侵蚀她的魂魄,却隐瞒不说,甚至不顾她的安危,强行将她魂魄融入魔尊的肉身内。
    怎么想都无法置信。
    且不说她与师父相处八百多年,师父品性如何,平日里又是如何对待她的,她比旁人更清楚,岂是他人三言两句就能离间。
    再则,魔尊与他们原本就是敌对关系,她又占用过他的肉身,按理他该记恨她,岂会费心帮她驱除魔性?
    左右思量,她都认为淮舟是想挑拨她与师父的关系,才出言诬蔑。许是想拉拢她,从她口中打探关于师祖的信息。
    偏偏她脑中还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你不过一个无名小仙,能有什么好消息劳驾魔尊费心救你?难道就不能是单纯的想要救你?
    大魔头只是单纯的想救她....
    这个猜测堪比惊涛骇浪,拍得她魂不附体。
    “唉,都是些什么事啊,太复杂!”初意小声嘟哝。
    她在枕上翻了个身子,黑夜中,惊现两道阴森森的光,将她的目光捕住。
    “嚯!”初意陡然一惊。
    等看清是大魔头的眼睛,她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大半夜的,瞪什么眼。”
    “整夜唉声叹气,怎不睡?”他问道。
    初意岂能将心里所想道出,哼了哼,嘀咕道:“换做你整天被囚起来,睡得着吗?”
    他没开口,只是将她看着。
    初意受不住他这盯死人不偿命的眼神,怯怯的转过身,背对他。
    不知过了许久,她正努力酝酿睡意,身后之人轻轻一句问话:“你想要什么肉身?”
    初意蓦的睁开眼,这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当然是我自己的身子。”她知道这不可能,才说得毫不犹豫。
    就在他沉默良久,她以为他不会再搭理时,他回道:“除了你的身子。”
    她本就不期盼从他口中听到惊喜的答复,遂没所谓。
    又过了会儿,仍无困意的初意依然想着白天的事,鬼使神差的开口:“大魔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他也没睡。
    “你是不是、是不是……”她舌头突然像打结,死活吐不出下半句。
    九夜清等得不耐烦,两手插住她双腋,将她举高高,撑在自己上方。
    他目光紧紧锁住她,眼里的警告不言而喻,要她尽快说出来。
    迫于他的威压,她将话咬在口中,含糊的问:“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这话,方才在她脑中反复盘旋。明知荒谬,可除了这个理由,她实在想不通他帮她的动机是什么。
    问完,又属实后悔。
    因为他的神色没有一丁点变化,依旧那么凉嗖嗖,像深冬刮来的朔风。
    “呵!”他忽然冷嗤,道:“谁给你的勇气?”
    看吧,大魔头从不会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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