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云听了父亲的话,这才恍然,原来那船上的居然是反贼同党……
    既然这里牵涉甚大,苏落云更不愿卷入其中,一个字都不会跟旁人提,只当那船上的遭遇是噩梦一场,快快忘掉就好。
    一番舟车劳顿后,苏落云总算是回了阔别甚久的苏家。
    她以前在京城里有些手帕之交。苏家的大姑娘回来的第二日,与她要好的徐府千金徐巧芝特意来看望她。
    跟徐小姐一同来的,还有陆府的小姐陆灵秀。
    她们几个府中都经营买卖,家世相当。当然,其中属陆家要更优越些,家里已经有两个出仕的,又经常去侯府贵门走动,人脉广得多。
    不过她们三个一直相处愉快,甚至以前共起一个诗社,经常来往走动。
    只是苏落云双目失明后,不愿见人,与她们许久未见了。
    两位小姐由丫鬟引着来到花园里时,苏落云早就命人布了茶台,亲自为她们冲茶泡饮。
    徐小姐惊诧地发现,苏落云虽然茫然目视前方,却能无甚阻碍地烫洗茶盅,冲洗茶叶,举手投足间,甚至比失明前还要优雅。
    陆灵秀也惊讶道:“落云,你的眼睛复明了?”
    苏落云微微一笑:“我在老家时没有太多的交际,闲来无事只钻营茶道,这些茶杯的位置都是固定摆放,练习几次就记住位置了,怎么样,没有出错的地方吧?”
    陆灵秀此来,其实心怀愧疚,毕竟兄长与苏落云一早就钟情彼此,可如今兄长却要娶苏落云的妹妹,真是叫人唏嘘命运无常。
    她是做好了被苏落云挖苦的准备。毕竟听那苏彩笺说过,落云失明后,脾气暴戾,张嘴就要骂人的。
    可如今看来,昔日那个明朗爽利的少女,平添了超脱年龄的稳重优雅,那脸儿……也愈发娇艳动人了。若是兄长见了这样的苏落云,只怕又要相思复起,苦受煎熬了……
    与她臆想的相反,苏落云似乎没有友尽绝交的意思,只做了宽宏待客的主人。沏茶之后,落云便拉着她们俩的手,讲些老家的见闻,一时间,气氛融洽极了。
    寻了独处的空档,陆灵秀想提哥哥传话,说一说哥哥的身不由己,可是好没等她说完,苏落云便开口打断:“那些都是小孩子时的事儿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来,闻闻我新调的香,看喜不喜欢?”
    落云的母亲胡氏是个调香高手,苏家当初行将倒闭,完全是靠着母亲胡氏的方子才起死回生。
    落云以前很不喜调弄香料,因为她觉得母亲就是帮衬了父亲,才会让父亲有了闲情逸致调风弄月,进而让母亲郁郁寡欢。
    可她从小就看母亲做,耳濡目染,就算不喜欢也通透了几分。失明之后,在一团永不消散的黑团里,鼻息间的幽香成了感知这个世间美好的有限手段。
    落云对于调香的感悟技艺,如今隐隐要超越母亲了。
    陆灵秀的话被落云刻意打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捏了香来闻。
    这一闻,她顿时眉头舒展:“这味道仿佛梨花,又带了几分桃果般的清甜,可真好闻……这是你们守味斋新出的香?叫什么名字?回头我可得命丫鬟多买些回来。”
    苏落云微微一笑:“我自己调着玩的,姑且就叫淡梨香。我已经将这香融入了香脂膏里,回头给你和巧芝一人一盒。”
    陆小姐笑着谢过,再看看落云,心里微微叹气,若落云没有出意外,还是好好的,又成为她的嫂子该有多好!
    正这么想着时,苏家二小姐不请自来了。
    因为姐姐看不见,苏彩笺也懒得施礼问好,径直对陆家小姐笑道:“灵秀,你来了也不来见我,先来了姐姐的院子,不怕我挑你的理?”
    陆灵秀见未来的小嫂子这般说,自是赶紧笑回:“你我是常见的,我料想少见你一次,你也不会挑我的理。大不了下次茶会,我出银子做东就是了。”
    苏彩笺心里其实很介意,觉得自家小姑子偏心长姐,可又不好露得太明显,所以半真半假道:“你与姐姐一向交好,也难怪她一回来,你便只想着她了。也不知你哥哥是否也像……”
    苏落云不等妹妹说出让大家尴尬的话,再次调转了话题道:“听说渔阳公主将要过寿,不知陆家是不是同往年一样,承办了公主的华服?”
    陆家以前跟苏家同为商贾人家。
    陆家的绣坊的绣品花色秀美,做工精良。陆家靠绣坊起家后,陆老爷入了榷易院,协助院司选买布匹绣品,算是衣绣坊里的大行家。当初苏鸿蒙也是靠了陆老爷牵线搭桥,才算上岸。
    而宫里的贵人们若厌了那些内务式样,大多会到陆家的绣坊特别定制。
    陆家母女也凭着描绘一手上佳的纸样子,成了各大侯府里的常客。渔阳公主喜好华衫,经常找寻陆家母女来定制特别的衣服样子。
    听了苏落云的问,陆灵秀笑道:“你猜得不错,我们自家的绣房一向得公主厚爱,这次渔阳公主选的也是我们家。”
    苏落云一边将自己调弄的香膏涂抹在陆灵秀的手腕间试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那岂不是也同以往一样,你可以随着母亲一同入驸马府为公主量身?”
    陆灵秀笑着道:你可真会猜,我与母亲下午等公主午休后就去,公主这次定的花样多,母亲不放心那些绣娘做事,要亲自前往,记下要点免得出错,我衣样子制得好,陪着母亲同去,也正好给公主请安。”
    既然陆灵秀还有公干,所以大家饮了几杯茶便散了。
    苏落云回屋里换了外出的衣服,就准备出府去驿馆见来京的舅舅。
    胡雪松当年因为姐姐早亡,跟姐夫苏鸿蒙打了一架,砸碎了苏家的大门,也绝了小舅子与姐夫的交情。
    苏落云不想舅舅为难,所以便递条子给舅舅,约他在驿站相见。
    那驿站乃是进京述职官员常落脚的地方,周围高雅的茶馆酒坊林立,甚至还有许多深巷里挂着粉红的灯笼,有穿着暴露的女子倚巷而立。
    所以这街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苏落云在乡下萎顿了两年,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繁华。不过在漆黑一片里,听着这些嘈杂的声音,又有种人间还在之感。
    就在这时,马车一旁突然又起了一片哄笑嘈杂之声。
    香草探头看了看,连忙转身告知:“一群酒汉无德,许是赌酒输了,推了个人出来当街抚琴乞讨,引得人围观 。”
    因为围观的人甚多,那路也堵了。苏家的马车只能等人群散去才能前行。
    在嘈杂的声音里,几缕琴声悠扬入耳。
    那琴弹的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曲声悠扬,只是原本该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的痴迷之音。
    可苏落云侧耳倾听,却觉得这音声音铿锵有余,缠绵不足,与其说是坠入爱河的相思公子,倒不如说是个提刀逼亲了事,再折返回军营的磊落武夫。
    所以她轻笑了声。香草好奇,问大姑娘笑什么。落云便说了自己的猜测,又问:“那弹琴的多大年岁,什么模样?”
    香草探头站在马车上倒看得清楚,等看清之后立刻捧心轻声道:“乖乖,天底下竟然有这般俊美的郎君……我还以为陆公子便是少有的美男子了,现在看来,陆公子也不过尔尔……”
    话还没说完,香草就被田妈妈拧了大腿。香草疼得哎呦一声,自知自己失言,居然在大姑娘面前提起了陆誓。
    苏落云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只打岔道:“哦?还以为是个中年武夫呢,看来我是没有辨音识人的本事了!”
    就在这时,马车旁看热闹的人里,有人认出这抚琴的俊美公子:“这不是北镇世子韩临风吗?这条街上的酒肆都被他喝个遍了,今日又在这里出什么洋相?”
    另一人道:“听说他跟永安王府世子做赌,赌输的人要在闹市口抚琴乞讨,讨得足够的酒钱,才能走呢!”
    众人听了一看,那华贵公子跪坐的席子前果然放了个精致的铜盆子,大约是充作讨钱的钵。
    盆这么大,可见他们吃的酒席价钱不低。
    “可叹先帝一脉,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后代子孙,幸好是宣帝当初承袭了正统,不然我们大魏就要败在这等纨绔的手里了!”
    这般话语立刻得了周围人的认同,啧啧嘲讽声不绝于耳。
    看来这个刚入京两年的北镇世子,已经将他的名声搞得臭不可闻了。
    第8章
    香草听了这话,再看那涂脂抹粉,透着阴柔之气的世子爷,口气顿时变了:“可惜了那等模样,好好的男人却抹得脸儿粉白,大概就是沉迷酒色的纨绔。”
    不过模样好,做乞丐也会轻松些。不少夫人姑娘看着那韩世子的俊美模样心动不已,纷纷往他面前的铜盆里扔些铜板银子,嘈嘈切切如珍珠落盘。
    结果一曲相思还没有弹完,冒尖的大盆就不住往外漾着铜板碎银子,不多时便可以收摊走人了。
    苏落云等了甚久,在马车里听着那群纨绔子弟起哄大笑的声音渐渐远去时,缓了一口气,自己的马车终于可以走了,也不知舅舅有没有等得心急。
    待人群散去,苏家的马车沿着街市到了驿馆门口。
    胡雪松一身戎装立在驿馆前等着外甥女下车。
    等见到了落云,满脸胡须的男人鼻子微微发酸,对她道:“许久不见,你竟然清瘦成这样。苏家的钱都被你爹用来攒棺材本了?他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苏落云听到小舅舅浑厚的声音,也是忍不住眼底的泪,一时红了眼眶,轻轻吸着鼻子道:“听舅舅的声音,中气十足,这几年一定又魁梧了许多!还是军营里养人,就不知舅舅有没有给我带回个相宜的舅母呢?”
    胡雪松却自嘲道:“我败光了家产,身无片瓦,还是不要招惹好人家的姑娘跟我受罪了!”
    待二人入了房中寒暄一阵后,胡雪松径直道:“我此来是准备接你们兄妹离开苏家的。两年前你出事时,我正在江浙参军,围剿水匪,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顾不得你们。现在我也算有俸禄养家户口,正好接你们出来,省得被那歹毒的娘们算计磋磨。”
    苏落云从自己带的食盒子里摸索出了几碟糕饼摆在桌上,轻声问:“舅舅至今尚未娶亲,若是身边再带亡姐的两个拖油瓶,以后还想不想娶个正经的媳妇了?”
    胡雪松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一脸忏悔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以前不懂事,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败光了家产,以至于危难之时无力帮衬姐姐,更没有照顾好你们。现在我总算能立身安命,若再不管你们,死后有何脸面去见姐姐?”
    苏落云却摇摇头道:“归雁那孩子颇有灵气,当初开蒙的时候,先生就说他是可考之才。若舅舅要带走苏家的儿女,无理无据,他肯定会被苏家族谱除名,到时候品行有亏,若过不了童试便白白辜负了归雁那点灵气。”
    胡雪松明白,当今陛下最重官员名节。落云这孩子考量得比他周到。
    想到这,他叹口气道:“能把得了眼疾的女儿送到乡下……这得多狠的心?如今我坚持要见你,他才把你接回来,回头我离京了,他岂不是又要将你送走?”
    苏落云却微微一笑:“我自法子留下,舅舅不必担心。倒是你此番进京,需要人情走动,不知舅舅有没有备些乡土特产?”
    胡雪松是靠自己本事得来的官职,镇守的却是沿江的苦寒之地。这也是他第一次随着大人进京,压根没有想到那些个人情世故。
    苏落云却一早就想好了,她让香草递过来一张条子:“这是我买好的礼,寄放在了城西的土产商行里。每样礼盒子对应的大人也都标注好了,舅舅别送错就行。我以前在京城里时,随了陆家小姐参加过些茶宴,对于船舶司几位监管大人的家宅有些了解,前些日子又听父亲聊起过些他走动上司的事情,便冒昧准备了些。你此番是随了上司前来,若备厚礼偷送,显得心机不正,就是逾越规矩。什么都不准备,又不通人情世故。不如准备些取巧对心的小物件,只求那些大人们能记住两江水军里有你这么一位能干的便是了。”
    她准备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是都很用心。
    比如船舶司的李大人喜好垂钓,偏偏每次无功而返。所以她替舅舅选买了东瀛新近流传过来的关东钩,那可是钓大鱼的利器,市面上还很稀罕。
    而爱妻成痴的白大人那里,则是一件她从陆灵秀那里讨来的定衣排码。陆家的绣衣万金难求,不是侯府千金,公主娘娘,且得排着等。
    白夫人一向好美,吃穿皆有讲究,再没有比能早早插队定制衣服的号码牌子更对心的了。
    诸如此类,苏落云都替舅舅想着,做了精心安排。
    舅舅此番前来,并无所求,送的又不是名贵之物。收礼之人收得毫无负担,又甚是觉得贴心暖意,自然会记住舅舅这个机灵的人。
    为官者,手下缺人时,都希望能寻个懂事机敏的能吏。待得以后有升迁的机会,舅舅便有了几分胜出的机会。
    苏落云对胡雪松道:“舅舅不必担心我们姐弟,你就是我们的靠山,舅舅站得愈稳,我们姐弟在苏家的日子也愈加好过。”
    胡雪松现在经历了家道中落,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年少轻狂的小爷了。他自然明白外甥女的话。
    可叹自己痴长了她十多岁,却不如外甥女想事周到。
    一时甥舅互相叮咛一番,就此分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田妈妈却有些不放心道:“少爷说得在理,若是大爷又想送你回去,可怎么办?”
    苏落云却微微一笑,轻轻碾着自己的手指,那指尖上还有余香萦绕,是她给陆家小姐试香时留下的味道。
    这香可残留两日,她给陆灵秀试香时,特意抹在了她的手腕动脉处,香味经过体温熨烫,会挥散得更远……
    就是不知道爱香成痴的渔阳公主喜不喜欢这味道……
    这疑问在第二日便有了答案。
    苏鸿蒙那日起早剃须梳头,做了第一次去榷易院当差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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