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落云微微一笑:“大夫人说这些干什么?苏陆两家的婚书不是早就换过了?谁又提姐妹同嫁的混账话?你这么说,被父亲听见,会以为我又要欺负妹妹了呢。”
    丁氏知她看不见,懒得做表皮上的功夫,嘴角勾着冷笑,声音却温温柔柔道:“你一直不愿叫我母亲,可我知道你最懂事,不像你妹妹,是个没心眼的人。你这个做姐姐的让着她最好,若是不让,我这个做继母的也不好说你什么。想想看,你父亲多宠你,你想单过,便给你买了院子,全然不顾一家人分两边过,花销变大了。你那院子还得翻修。需要钱银太多……”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道:“你也知,你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嫁了,花钱如流水。你父亲还埋怨我不会过日子,岂不知我是满心犯难。后来他也知道家里的困顿,便只能先可着要紧的来。而那屋子虽旧,但也能住,若你不急,我想缓缓……当然,若你妹妹婚嫁得顺利,家里自然富余钱银给你好好修屋……归雁还小,你又是这个样子,就算嫁给好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真心待你。你们以后依靠父族的事情多着呢。你这个做姐姐的也得做个样子,莫让归雁小小年纪便不听家里劝。不然,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闹得父亲和儿女不和,吃亏的终究是小辈……”
    苏落云听出了丁氏话里的意思,这是在用钱银敲打着她,让她老实些,莫要搅合了彩笺的姻缘,只冷笑了一下:“谢过大夫人提醒,若是父亲肯管顾儿女,不受人挑唆,那自然是最好了。”
    丁氏假装没听懂嘲讽,又笑吟吟道:“当然,你若能再多调出些新方子,让铺里的生意好些,能分的钱是不是也多些?到时候公中钱银充足,让你父亲再给你买座好的,岂不是住得更省心。”
    苏落云算是听明白了,丁氏除了现在不打算出修缮宅院的银子,还准备用银子来卡一卡她,让她再多出些香料方子。
    毕竟母亲生前留下的方子有些年头了,虽然香味醇厚,可有些方子也被多多少少外泄了流程,争得人效仿。
    守味斋现在想要一家独大,也有些发难了。
    苏落云懒得为几两碎银跟继母纠缠。她当初要了院子就没打算再管苏家讨要着过活。她更不会像母亲那样,掏心掏肺出了本事,却落得替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与丁氏虚以委蛇,应付了几句后,苏落云便起身走人了。
    丁氏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泛冷。
    就像夫君说的,这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心思大着呢!若是叫这丫头握了大笔钱银,更不会将她这个当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且不提丁氏满心算计,苏落云的心思全用了给弟弟请夫子的事情上。
    弟弟聪慧,若是能请到相宜的夫子,在临考前替他梳理一番,事半功倍。
    只是这个节骨眼,好夫子都入了各家书院私塾,若想请好的,必须舍得出银子。
    她咬了咬牙,典当了母亲留给她的几个贵重头面,化用重金请来了一位相当的先生,总算是没让弟弟落空。
    听着书房里先生悉心授课的声音,苏落云的心里稍微安稳了。
    就是香草有些心疼姑娘,她典当的都是些好的发钗镯子。日后再有正经茶宴,大姑娘的头上就要光秃秃的了。
    苏落云却不在意这个:“我又看不见,为什么要戴那么多钗去取悦别人?再说了,我可没有点了死当。等日后赚了钱,我还可以将母亲留给我的那些头面赎回来的。”
    她眼下一时周转不及,光靠母亲留的嫁妆田租有些不够花,那些钗与其留着落灰,不如先换些现银周转。等父亲给了她新香的利钱,她也不必捉襟见肘了。
    除了请先生,弟弟还需要买很多书,当初他有许多书本,都是跟那二兄弟共用。
    现在归雁出来了,却没有带出来多少书。
    眼前无法,唯有让先生开了书单子,去书局选买。所以这日趁着事情不忙,落云便带弟弟去书铺买书。
    胡同狭窄,落云还吩咐车夫走得慢些。谁想刚出胡同口时,马车突然狠狠颠簸了一下,苏落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车厢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怎么走路的?没看见有世子府的马车吗?也不知道避让?”突然马车外有人高声喊道。
    苏归雁急急扶住姐姐,探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家马车被青鱼巷子里出来的一辆马车撞上了。
    甜水巷和青鱼巷的交汇处街口狭窄,先前就听说有马车轿子出巷子相撞的事情,没想到,今日竟然让落云姐弟赶上了。
    不过这类相撞的事情,理直理亏的判断,端看谁家的马车大,府牌子硬。
    苏落云的马车好巧不巧,正跟北镇世子府的马车撞到了一处,这理亏的自然就是她家的车夫!
    落云原本应该下马车请罪,可惜她方才撞了头,实在不轻,牵动了旧伤后,只觉得头昏耳鸣,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归雁以前就被姐姐受伤昏迷吓过,现在看姐姐闭眼不说话,压根顾不得车外的杂乱,急得叫破了音:“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些醒醒,莫要吓我啊!”
    韩临风方才在马车上也颠簸了一下。他皱眉探出头时,才发现原来是跟另一辆马车撞在一处。
    听到那马车上少年凄厉的呼喊声,他挥手喝止呼喊的仆从:“去看看,若是伤到人,立刻去请郎中。”
    不过吩咐后,韩临风看到了马车上挂着的“苏”字府牌,便又叫庆阳去看:“你去看看,是不是苏落云小姐的马车。”
    当庆阳跑回来禀报正是苏小姐的车,而且那苏小姐似乎撞昏了过去时,韩临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跟这位苏小姐的交集……似乎有些太绵密了!
    第15章
    不怪韩临风多疑,他虽然放浪形骸,但是因为相貌俊美,也引得京城无数佳丽为之倾心。像花园子拾帕子偶遇,山庙前走个碰头一类的“巧合”也举不胜数。
    不过最让韩临风担心的,并不是小儿女的风花雪月。
    毕竟他入京以后,便接受了无数别有居心的刺探,而他与苏落云的初逢又那般的曲折不可言表。
    这事本来交给下人办就可以了。韩临风想了想,却亲自下了马车,朝着苏家的马车走去。
    那少年哭喊得太凄惨,韩临风顾不得避讳,上去便撩开了马车布帘,定睛一看:一个满脸泪花的少年正抱着个双眼紧闭的纤弱女子。
    那姑娘许是因为方才的颠簸,乌黑的发髻已经散开了,散落的发丝下,是一张俏丽却苍白的脸儿,纤弱得如同折断了薄翼的花中精灵,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曾经刀架在脖子上也镇定自若的姑娘,如今萎靡得毫无生气,那苍白的脸颊和嘴唇叫人有种莫名的不忍。
    那一刻,韩临风心头的狐疑不知怎么就烟消云散了。
    事出紧急,他不想耽搁,皱眉将那昏迷的女子一把抱起,然后冲着满脸泪水的少年道:“我府上离得近些,还有府中的郎中待命,正可应急!”
    说完,趁着清早巷子里还没有宅门大开,行人也还未围拢过来前,高大的男人走得大步流星,抱着昏迷的女子去了世子府。
    只剩下归雁和香草惊慌对视。
    归雁直觉姐姐是被纨绔掳去,也手脚并用爬下马车,一路追撵前面那个行走如风的男人……
    当苏落云幽幽醒来时,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不过身上陌生的触感一下子让她警觉。
    她探手抚摸身下的被褥时,所及之处是一片软滑,不熟悉的触感。
    她知道身下的床榻绝不是她府上的!
    她……这是身在何处?
    隔着床幔,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世子,这位小姐先前脑子有旧伤,经脉淤堵,老朽方才检查她双瞳毫无反应,非药石能畅通,老朽可以给她针灸,不过只能略缓了头痛旧疾,这眼疾一时还无法子可医啊!”
    韩临风正听府中的郎中说着病情,就听床幔里传来极力镇定,却带着些惶恐的声音:“雁儿,香草!你们在哪?”
    归雁连忙走过去,撩起床幔拉住了姐姐的手:“姐,我在这,莫要惊慌。”
    他细声宽慰姐姐,然后告知北镇韩世子的马车跟他们的马车相撞后,看姐姐昏迷不醒,便让他们入了世子府诊治。
    不过世子抱着她进来的事情,归雁没提。这等关系姐姐名节的事情,他可不好再提起。不过这位世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当真是救助姐姐的。
    落云搞清了原委,心说荒唐!就算看病也可回自己的府上,她被抬入世子府算哪门子事?
    可是韩临风却走过来说:“是我府上的车夫冒失,明知巷口狭窄也不减速,冲撞了姑娘,在下向姑娘赔一声不是。”
    他说这话时,凤眸微挑,目光诚挚,宽肩长臂抱拳,自是一股子说不出的风度,若换了旁的姑娘,只怕看得要脸红心热。
    可惜绝美男色在瞎子面前,毫无助攻优势可言。
    苏落云只恭谨向世子爷道了谢,便急着出府去。
    韩临风却道:“方才听苏公子提起,你们要去书局买书。既然叨扰了你们,岂能让你们姐弟空跑?趁着郎中开方子的时间,不妨请苏公子去我的书房挑拣能用的,我只当赔礼赠与他就是了。”
    苏落云知道这些名门贵公子好多书籍都是内供独版的,价格昂贵不说,普通百姓大约花银子也买不到。
    不过她不想跟这类纨绔牵扯,若归雁走了,她岂不是要跟纨绔世子独处?
    正想开口回绝,就听见韩临风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多款待二位了,一会跟管事取了书,他会送二位回府的。”
    说完,只觉得一阵清风拂过,韩世子大约是长袖摆动,潇洒走人了。
    管事笑着对苏落云道:“苏小姐,你且休息着,让您的丫鬟和府里的下人伺候着,我带着苏公子去取书,马上便回来。”
    苏落云发现这类贵人都是自说自话,不容得拒绝。她想着快些了结此事,便也不再推诿,只让弟弟快去快回。
    不大一会,苏归雁已经在管事的帮助了下装了一箱子书,而苏落云也让香草收下了府里郎中赠与的药方子,在府里侍女的服侍下,重新梳拢好了头发。
    她谢绝了世子府安排的轿子,只跟弟弟从王府的后门悄然回转了甜水巷。
    苏落云虽然不打算嫁人,但也爱惜自己的名声,若坐着世子的轿子回府,只怕整条街巷都要嚼碎她的舌根了。
    归雁看姐姐并没有大碍,也渐渐放下心来。那世子府的车夫虽然闯了大祸,但是世子爷本人倒没有纨绔子弟的骄横,为人和善得很,而且也太慷慨了!
    那一箱子的书,有好多是外面买不到的孤本!只是大部分书的成色很新,连折页子都没有,看来世子本人也是叶公好龙!虽然购置了许多书本装点门面,却并非爱书之人。
    屋外下起了雨,由薄转浓的淡烟笼罩着庭院,让人昏昏欲睡。
    归雁虽然大了,可有些习惯还像小孩子。屋里阴冷,他不爱一人独处,于是拿起一本书,与姐姐一起偎依在软榻上,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姐姐看不见,他便做姐姐的眼,读给她听。
    落云靠在软垫上,任着弟弟枕着她的腿,伴着哗啦的雨声,听着少年诵读,只是听着听着,随着书页的翻动,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散在了她的鼻端。
    落云忍不住细细品琢,觉得这香味独特,又有些熟悉,好像她在哪里曾经闻过……
    当她忍不住使劲嗅闻几下后,便伸手管弟弟要书,然后将书移到鼻子前。
    是了,这独特的香就是从书页上发散出来的。
    归雁知道姐姐这两年钻研香料,见她对书本上的香感兴趣,不由得笑道:“姐姐连书香也不放过,当真是爱香成痴。不过这香的确好闻,我也喜欢,所以拿书的时候还问过管事,这香是从何处买来的。管事的却说这香是从梁州带回来的,里面加了当地的樟木树根,即好闻又可防止蛀虫,专门放在书房,防止书本受潮生了虫子……”
    归雁本是闲聊说上一嘴的,没想到姐姐听了他的话后,面色逐渐凝重,似乎在回想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归雁抬头看着姐姐蹙眉,忍不住问姐姐在想什么。
    落云恍然回神,只是微微笑着说自己觉得有些累,想睡一觉,让归雁自己回书房去温书。
    待归雁走了,空气里还弥漫着那独特的淡香。
    落云蹙眉闻着,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儿闻过,于是伴着雨声终于浅浅入睡。
    一片混沌中,她仿佛置身船上,突然一只健壮的手臂狠狠勒住了她,一股子香味笼罩口鼻……
    落云猛地惊醒,却发现气味依旧萦绕在她的周围。她慢慢咬住了嘴唇,终于想起来了——那日在船上,凶徒捂着她的嘴时,指尖散发的就是这种香!
    一时间,她也梳理不清其中的干系。
    难道韩临风认识那凶徒,也借过书给他看才指尖留香?还是那凶徒凑巧买了梁州特产的樟木树根香?
    想到那逃跑的凶徒似乎跟反贼曹盛有着关联,落云直觉应该后者的可能性大些,只是凑巧。
    那韩世子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看着贪图享乐也不上进。若他能认识那等亡命凶徒,并策划出劫持反贼这样的勾当,似乎比扶烂泥上墙还难。
    细细分析后,苏落云渐渐定魂。也许……真的是巧合,那贼人也有这香……
    落云已经许久不曾去想那日船上的遇险,没想到今日却因为凑巧的一段香味而勾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苏落云暗自祈祷,以后不要再与那凶徒相见,她一个瞎子,只求平安将弟弟培养成人,可不能卷入惊天漩涡中去!
    她扇了扇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味道,扬声喊道:“香草,拿些淡梨香来熏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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