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姑嫂二人坐在茶室里烹茶聊天时,苏落云感觉这位郡主为人很和善,明面上倒是比奚嬷嬷好相处。
    而韩瑶其实也在处处观察着这位新嫂嫂。
    她起初也以为是兄长荒唐,这才被陛下惩罚赐下这屈辱姻缘。
    可是眼看着兄长倒是很宠爱这位新妻,不甚有怨气的样子。不过她也能理解,虽然此女出身不高,又身有残疾,可是那模样也是太美了。如何不叫男人为之倾倒?
    光是样子好看倒也罢了,偏偏气韵谈吐也不见小家子气,尤其是行起茶艺来,雪腕纤柔,皆带韵律,竟让人浑然忘了她是眼盲之人。
    的确,苏落云善于茶道,给小姑子沏茶的时候,转腕洗杯,冲泡饮水都是一气呵成。
    此事美甚,再由美人来做,相得益彰。
    伴着茶香四溢,人的心境也会沉静下来。
    待得一杯香茶递送到韩瑶的面前,韩瑶微笑接过,看着嫂嫂花容月貌,不由得感叹,兄长虽然荒诞,但是美衣、锦食、玉人一类,绝不会迁就委屈了自己。
    这个女子……果真是配得上秀外慧中,国色天香啊!
    至于姑嫂二人的谈话,也不见冷场。
    苏落云做的是香料生意,走的都是达官显贵的路数,对于这些深宅小姐们最关心什么,也是了解甚深。
    既然韩瑶已经配有婚约,肯定想要知道峻国公府的三公子是何等人物。
    于是饮着茶,就着香果,落云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往峻国府三公子的身上扯。
    果然几句之下,韩瑶不再转弯抹角套问她跟哥哥的事情了,转而专注问着峻国公府的人情往来上了。
    她以后要嫁入峻国公府,自然关心婆家的情形。
    落云也不藏私,将她知道的情形倾囊相授,还告知小郡主,她那未来婆婆的性子有些慢热,不过最喜欢打䎱,若是小郡主身手也不错的话,不妨在打䎱马会上,与那峻国公夫人打上几场,如此一来,陌生的婆媳也能快些熟络起来。
    这一番茶饮下来,姑嫂二人彼此也都放了心。
    韩瑶减了六分原本对这嫂子的鄙夷之情,甚至觉得小门小户的嫂子也不错,最起码自己不必迁就奉承。
    她离出嫁还有一年,若是兄长府里有个尖利刻薄的嫂子,她这一年也不好熬。
    而苏落云也觉得放心了,最起码这个小姑子跟那老虔婆不是一个路数的,倒是个懂礼的姑娘。
    不过待这场姑嫂茶会后,奚嬷嬷私下里语重心长地提醒了韩瑶:“郡主,您可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身份。那种女人原都不配给您提鞋,如今不过一步登天,插了凤凰翎毛,扮得像个人样。可却瞒不过人的。您以后外出,可万万不可与她人前亲近,尤其是在峻国公府的人面前,也要离她远些。不然你虽然敬奉着嫂子,人家会背后嘲笑北镇王府的姑娘没见识,以为您与世子一样的荒唐。”
    第49章
    韩瑶有些迟疑道:“可他们是陛下赐婚……”
    奚嬷嬷无奈摇头,一脸正色道:“郡主,您到底是太年轻了吧。这哪是赐婚,是陛下给北镇王府遮丑呢!若真是正经的成婚,婚礼岂能那么悄无声息?我们就是出来得早了。想必王爷王妃收到信时,得气得昏厥过去。您就乖乖听我的话吧,老奴总不会害你就是了。”
    韩瑶是被奚嬷嬷管教大的,是以听了她这话,虽然觉得稍显刻薄了,可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她无奈的吐了一口气,寻思着以后身在府中时,她跟嫂子如常相处,只是出府时,的确要跟嫂子避开,不同走一路就是了。
    起初落云并没有察觉,可是连着两次出门过人情时,她发觉平日对她温婉的小姑子,却恍如不认识她一般,在人前也刻意回避,更不会坐在一处,倒不像是一个府门子出来的。
    两次之后,落云便明白了——小郡主这是嫌弃她这个嫂子出身卑微,在人前刻意跟自己避嫌。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太热络,免得拉低了郡主的身份。
    虽然看出了韩瑶的这点小心思,不过落云并不恼。
    一来,她自己知道这段姻缘不过是桩买卖。二来,就是因为她的那个弟弟也没给韩临风这个姐夫什么好脸色。
    他们这对假夫妻既然都受气,也不必挑拣彼此了。
    大魏新妇出嫁,满了九日,便要回门。当初落云出嫁的时候,世子为了省事,让苏鸿蒙在苏家小院送亲。
    待回门的时候,世子又是嫌着苏家大宅路途遥远,还要在苏家小院过回门礼。
    当初成婚的时候,苏鸿蒙猝不及防,筹办得有些手忙脚乱。
    好好的高嫁,居然自家酒席就没有请上几桌,弄得家里的族叔都在追问关于苏落云的风言风语。是不是世子乃是被迫迎娶落云,所以才这么不重视亲家?
    现在终于等到世子带女儿回门,苏鸿蒙说什么也要在家里摆上几桌,遍请苏家亲朋,好给自己往回长长脸面。
    可在苏家小院,地方那么小,又能摆几桌?
    他赶紧让小厮将自己的意思带给落云,还是回苏家大宅办,比较体面,这样一来,他也可以多请一些族叔来。
    可是落云却给苏大爷回信,说她不敢做世子的主,也请爹爹体谅女儿的难处,静悄悄回门就好,不要再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了。
    毕竟苏家跟北镇王府怎么比?难道他还指望自己在皇亲面前摆什么岳父的谱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苏鸿蒙还是忍不住憋气窝火,这个女儿,还不如不嫁!带累着他当不成岳父,倒先做起孙子来了!
    如此憋气之下,酒席甭摆了。
    回门那日,苏鸿蒙故意略迟些才到。赶到小院时,那贵婿和女儿居然一早就回来了,正跟归雁坐在院子的石椅上说话。
    待苏鸿蒙坐在椅子上,准备喝姑爷的茶水时,韩临风只是拿起了茶杯,让身边的丫鬟再转递给了苏鸿蒙,然后不甚敬意道:“之前婚事匆匆,若对岳丈有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苏鸿蒙在韩临风面前,一向气短,只能摆出和蔼长辈的样子笑道:“无妨无妨,听说贤婿要去工部挂职了,这新官上任,必定事务繁忙,若是有需要帮忙之处,不妨跟我说说。我以前在榷易院做过库使,无论账目还是文书都懂,还有……”
    落云坐在一旁听父亲三句话不离仕途,大约是想要引着新女婿给自己再举荐个小吏做做。
    她不想看父亲在世子面前丢丑,便开口打岔道:“对了,归雁秋考之后,我打算让他去鹿鸣书院读书。”
    父亲一听,注意力倒是略微转移了一下,主要的意思是,既然归雁要去,那么锦官锦城两个能不能也去?
    落云表示进那书院,除了要有人举荐,还得应试,归雁也不知能不能去上呢,若是锦官锦城两兄弟要去,父亲需要自己使使气力。
    苏鸿蒙听了笑着表示,那两兄弟也算北镇世子的小舅子,岂有进不去的道理?
    一时间,他又是喋喋不休,千方百计从韩临风的嘴里套话。
    总之,有苏鸿蒙在,落云就算想跟弟弟说些贴心话都没空闲。
    韩临风倒是看出来了。他借口下午还要回工部,起身的时候,开口邀约岳父同行。
    苏鸿蒙虽然还没有坐够,不过贤婿开口,总要给些面子,二人正好一路同行出巷子,再聊一会天。
    于是翁婿二人一起出了苏家小院。落云这才得空跟弟弟说一会体己话。
    再有七日,他就要童试了。落云真的担心弟弟因为她的婚事分神。
    虽然韩临风让邵先生长住小院,时时监督弟弟的功课,不过落云也要好好安抚弟弟,不让他多想。
    归雁却说:“我本就因为继母,耽搁了两年,也知道这次童考有多重要。只有我变得有本事了,才能保护姐姐……姐姐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将你从世子府里接出来!”
    落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虽然弟弟的话充满孩子气,不过人就是得有些念想,不然如何向前?
    她也盼着这一日能早点到来。
    等世子休了她,她就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姐弟正一同畅想着早日团聚时,院子里再次响起了脚步声:“你若想接姐姐,哪日都可以,不过也得等考完了再说。”
    那个原该走了的韩临风居然去而复返,折回来杀了个回马枪。
    落云虽然习惯了他走路无声,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跟弟弟的话,原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她跟世子的婚前议策也是如此定下的。
    可该走的场面,总还是要走的,所以她只笑着斡旋道:“归雁想我了,总想接我回来住住……对了,世子不是要去工部,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韩临风淡淡道:“走了一半才想起工部今日沐休,便又回来了。”
    落云可不认为他是临时折返的。因为世子的小厮们又抬了好几个食盒来,都是费时费力,须得在酒楼特制的菜品。
    他应该一早就订了席面,绝非临时起意。这样一来,刚才诓着岳父走就是故意而为之的了。
    为的就是在大考前,让她和弟弟能坐在一起吃一顿酒。
    不过归雁显然不认为这个天外飞仙的姐夫是自己人,所以坐在一起也别别扭扭,自顾与姐姐夹菜吃酒,看都不看世子一眼。
    苏落云虽然看不见,可是依然能感觉到饭桌上的别扭。弟弟年少耿直,藏不住自己的心思。
    她正想着如何化解时,韩临风却主动开口问道:“今年应试,除了背书、明法之外,又临时加了议事发挥。许多书院大儒都盲猜要考实务,你可有准备?”
    苏归雁知道他这个姐夫是个花样子,那书房里的书都崭新没有翻页。如此草包,竟然跟他议论应试?真是贻笑大方!
    所以他冷冷道:“邵先生有给我押题,不劳世子费心。”
    韩临风见小舅子没有改口唤他姐夫,也不动怒,又闲适说道:“我最近在工部应差,才知道如今朝廷之患竟然是缺少粮食。也是,最近十几年,国泰民安,子民的数目竟然涨了三倍不止,却又都居于淮南,全都是嗷嗷待哺的嘴。”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南地虽然风调雨顺,适合四季耕种。可惜人多地少,加上湖沼众多,可耕之地有限。虽然农人聪慧,想出了‘圩田’之法,引水筑坝,围湖成田,一时多产了许多的粮食,还可利用堤坝种桑养蚕,塘中则可种鱼养虾,但如此也有不便之处。”
    苏归雁一向渴学,虽然不屑韩临风的为人,可他闲谈正经的国事,还是忍不住回应道:“这般就多了许多可耕之田,短缺的粮食也能补上了吧?有何不便?”
    韩临风笑了笑:“这法子虽然精妙,但是修筑堤坝,还有日常维护绝非普通农户能够负担,以前都是由着各个州县组织乡里修筑。可最近十年里,州县因为政务繁琐,便不再管此事。许多农户因为无力修补堤坝,损失了不少可耕良田,长此以往终要成隐患啊!”
    苏归雁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因为他去接姐姐从老家折返的时候,老家就有农户的水田在大雨中被冲毁了堤坝,又因为雇佣不起昂贵的抽水龙骨车,只能顿胸痛哭,却无法自救。
    想到这,归雁道:“既然如此,不如叫州县再次担起责任,帮助农户修筑堤坝。”
    韩临风摇了摇头:“我听工部的大人说,最近几年里,朝廷都没有太多银子用于农田水坝修筑。我听同僚们时常议论,与其坐等,不如自救。等着大张旗鼓地改革,还不如让工部多造些水车、 戽斗,发往各个州县,让农户可以轮流借用。今年的雨水看着又要丰盈许多,早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
    苏归雁听了,还是不太赞同朝廷如此袖手旁观。依着他的意思,陛下最近几年不断修缮宫殿,实在劳民伤财,若是能奉行节俭,岂不是国库就会丰盈。
    可是落云却听懂了韩临风的意思,听着弟弟孩子气的话,连忙开口说道:“开考应试,是为了选拔朝廷可用之人才。我听着以往每年都有些狂悖之徒,在卷子里大批特批时政,彰显自己的标新立异。殊不知朝廷选拔人才,力求的便是务实。居于空中楼阁之人,文章写得再华丽又有何用?你在选题应试时,一定要先将‘恭谨’二字牢牢刻在心间,批判时务的话,万万不可说!”
    以往几年里,应试并无时务这一说。今年也不知陛下是心血来潮,还是渴求贤才,突然加了这一条。
    想来,大部分考生都无经验。若不是韩临风将话引到这里,苏落云也没有想到弟弟年少气盛,可能在试卷上出现的纰漏。
    这一惊之下,落云少不得要正色警告弟弟。
    苏归雁瞧不上韩临风,可是对姐姐的话一向言听计从。看着姐姐突然严厉了口吻,他自然连忙称是。
    待一场家宴吃罢,落云不想打扰了弟弟的功课,便就此跟着世子回转青鱼巷。二人闲适踩着夕阳回转家门,落云自然要谢谢世子的提点。
    她心里清楚,这个男人的才学大约不在邵先生之下,而他的猜度人心的城府,更不是腐朽读书人能比的。
    他今天说的这些话,可不是没话找话,绝对是对归雁的好心提点。
    弟弟因为误会不知领情,她这个做姐姐的可要懂得感恩。
    韩临风却笑了笑,淡淡道:“是我这个做姐夫的没有能耐,没法帮衬他太多。不过归雁聪慧,一点就透。这次童试,大儒李归田既是主考,又是出卷的考官。他如今身兼翰林和工部尚书,又是寒门出身,父母皆务农,自然重视农桑。我也是随他走访了水灾严重的彦县。所以胡乱妄猜,若是他出题的话,应该会与农务水患有关。但是这只是猜测,也不是很准,不过是跟归雁闲聊一番罢了。”
    说这话时,他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女子。她虽然眼盲,可是心内却是七窍玲珑,一下子就听懂了他方才的言外之意,出言警告弟弟。
    可惜了她是女子,不然依着这样的心智,加之外柔内刚的性子,倒是适合为官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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