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驿馆放冬菜的地窖里,他们发现了被剥掉衣裳,堵嘴捆绑的两个人。
    等将他们放出来,其中一个操着当地口音,痛哭着说,他才是这家驿馆的驿长。
    只是昨夜里突然闯入了一帮山匪,不光将驿馆的护卫和马夫杀光,还将他和手下一个掌管文书的小吏捆了起来。
    他们被扔在地上时,听那些人叽里咕噜地讲了铁弗话,有一个小吏是北边来的,倒是听懂了几句。
    他们好像是要在这里等什么重要的文书密函。结果就在刚刚,一个驿马刚刚来到,那传信的信使就被这帮匪人劈倒在地,他带的信件也被那些人搜走了。
    就在这时,韩临风从一人的身上翻出了两封带有兵部火漆的密函。一个开封了,一个封得严实。
    韩临风不声色,趁着忙乱的众人不注意,拿了那两封密函转到后院。
    他看了看其中一封密函的火漆,然后从靴子里取了一把薄若蝉翼的小刀,小心将密函的火漆完整剥离。
    然后他取出了两封信函,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韩临风虽然不在兵部,可是对这类公文的盖章门道却甚是了解。比如那兵部的官印落下的印痕都是上轻而下重,左侧下角最重。
    这是因为当初圣德先帝被迫禅位,当时的大将军向新皇递交兵部调配兵马的官印时,曾经在金銮殿上以头高举官印,朝着大殿的石柱子狠狠撞去。
    当然,大将军被周围的禁军拦了一下,没死成。
    不过那兵部大印的下部却被磕掉了玉角,虽然后来用金补上,可落印之后,会有上下细微的深浅变化。拓印的时候,难免会有些质地上的变化。
    关于这兵部大印的典故,不是朝中老臣都不会知情。而北镇王府倒是世世代代都口口相授这个故事,铭记那一角的由来。
    所以韩临风眯眼对照之后,发现两封密函中,有一封的官印显然不对。
    再想到之前从那些死人堆里翻出的萝卜刻印,韩临风一下就明白了,这些人里有伪造书信的高手,照着六皇子的亲笔书信又伪造了一封。
    他们在此乔装,就是为了拦截下六皇子的真信,再将假的给递交出去。
    方才他听驿长说了,因为前方战时封路,若不是十万火急的加急密信,一半都是交到这处驿站,每天下午时,会有前营的专人前来取信。
    那封真的密函封印已经被挑开了,显然被这些人看过了。
    这信函……是六皇子给北地驻守上将军王昀的密信。
    韩临风在京城就知道,王昀一直受命围剿曹胜的义军。
    新近,他刚刚跟曹盛的猛将裘振在踞龙关打了一场攻守仗,结果惨烈,不过王昀这次侥幸得了义军的两处粮仓,
    可也正因为劫持了义军的粮食,裘振若想度过严冬,就必须破釜沉舟,攻下嘉勇州。
    结果两相僵持,打了几场攻城战后,王昀渐渐觉得吃力,觉得要想守住嘉勇州,必须折损自己的主力兵马,有些得不偿失。
    兵家之争,有时战略后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什么万死不辞之罪。可是长溪王家现在和琼贵妃一党正起争执,生怕这次阵前失利成为琼贵妃他们的把柄。
    要知道,琼贵妃的亲哥哥就是被王昀下令斩杀的。
    而根据这封密信的内容,韩临风大致也能猜到,王昀先前上报六皇子,要跟他商量一番丢弃城池的完美说辞。
    而这封六皇子的批复里,自然也提及了合理的安排,只让王昀量力而行,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裘振叛军虽然势如破竹,可是等熬到了春季,大魏其他地方的兵马集结,再加上与铁弗人议和顺利,两厢夹击,弄死个小小叛军并非难事。
    如果急于冬季结束战事,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王昀的主力势必损耗太多,这也是长溪王家和六皇子不愿看到的。
    如此,就要有个合理展缓战事的理由。
    比如运粮官阵前犯错,在押运粮草的途中丢失了大批粮草,以至于王昀将军不得不战略后退。
    这样一来,朝中再有人弹劾,就可以将粮草营的一众运粮官祭出来以平民愤了。
    韩临风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不由得嘲讽一笑——他这个京城散人,何德何能?居然也出现在了这封密信上。
    看来他得了六皇子的高看,已经被准备妥当,要当一当这个运粮不利,害得嘉勇州失守的倒霉蛋了。
    至于这些占据驿站的人,却与这个阴谋无关。因为这些人,应该是铁弗人。
    北方缺粮的可不光曹盛的人马,那铁弗人今年也缺粮缺得厉害。这是眼看着大魏兵马撬了曹胜的粮仓,铁弗人便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占据了此处,屠戮了其他人,却留下了两个要紧的,照着真信的笔迹样子,伪造了六皇子的密函,让王昀下令,让迁西大营运粮官将粮食转移到伪造信所言之处,铁弗人便可趁机打劫,得了这些粮食。
    这些粮食数目甚大,谁得了,都可以安枕无忧地熬过这个冬天了。
    于是这群人干脆霸占了驿站,拦截了信件,再照着字迹伪造,准备李代桃僵,只等今日下午来人取信。
    可是没等这些人调换好信件,再往梁州送去,就等来韩临风这伙人。
    第68章
    更让这群铁弗人没想到的是,这些人还没进驿馆,已经早早识破了破绽,反手将他们擒获了起来。
    现在韩临风倒是明白了六皇子大动干戈,调配满城纨绔发往嘉勇州的目的了。
    不过他窥视了此天机,却不好让六皇子那一方有所察觉。
    想到这,他管一旁的庆阳要了火折子,再拿了铁弗人伪造的火印印章,还有封蜡,将那封真信封好,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将真信又放回桌子上,假信则揣入了怀中。
    刚才在打斗中,赵归北因为保护韩瑶,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韩瑶很是内疚,从马车取了小药箱子,想要替他上药。
    可是一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便缓了缓手,将药递给了赵归北的小厮,让他帮忙包扎。
    韩临风看赵归北并不曾看向他这边的动向,便挥手叫来了惊魂未定的驿长。
    将这驿长带入隔壁的房间,与他细细商量:“此番驿站被劫,若是报呈上去,你也该知自己是何等罪责吧?”
    那驿长的肩膀一塌,表情甚是瑟缩。
    每处驿站,都是军报信件中转之处,如此被人攻占,他的罪责难逃,只怕流放发配都是轻的了。
    韩临风看了他的样子,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缓缓给他指了生路:“让盗贼捆绑塞入地窖,必定难逃一死,可若与贼寇奋战,只剩下拼死勇士二人,却是值得嘉奖的事情……”
    驿长眼睛一亮,不由得看向韩世子。
    韩临风和缓道:“你也看到了,我带着女眷,妹妹还是未出嫁的,若是在此处遭遇匪徒的事情传扬开来,与她们的闺名有碍。不妨我卖你个人情,只当我们是随后赶到,正好遇到你们殊死搏杀,这才堪堪将他们杀退。一会你布置一下现场,再去附近的州县调遣人手,将这些匪徒的尸首报呈上去即可。到时候,你只说自己的属下骁勇,与他们拼得两败俱伤,说得圆满些就是了。”
    驿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世子竟然如此善解人意,就是他亲生的爹娘都没这么对他好过。
    绝望之时,骤然降下此等转机,驿长欣喜若狂,忙不迭应了下来。
    而韩临风则将铁弗人伪造的信件当着驿长的面烧掉,只让驿长将真件传递到嘉勇州,如此一来,驿站机密未泄,天下太平。
    跟驿长商量妥帖了这一切,他知道还有个漏洞没有填补,于是又叫来了赵归北。
    这小子的性情倒是跟他爹如出一辙,有时候也死脑筋得很,想要说通他守口如平也要有一番技巧。
    果然,当他说了对妻子妹妹名声有碍的一类话后,赵归北神色一紧,觉得这样似乎不妥当。
    “这些人攻占此地,必定是有些什么机密,我们得报呈上去细细审问才是……”
    “你包扎伤口的时候,庆阳已经审问过了,他们也是铁弗的逃兵,流窜到此,就是想要霸占驿站,打劫过往客商……如今他们已经伏诛,又何必坑害了这里的驿长……”
    说到这,韩临风叹息了一口气道:“那驿长也甚是可怜,他的亲妹夫也在这里当差,被铁弗人身首异处。若是如实禀报,他大约也性命不保,可怜他家就要一门寡妇了。给他留些军功,替他保住性命,不过你我举手之劳……难道小将军惦记着击退铁弗人的军功,不肯相让?”
    赵归北哪里是这等贪功之辈?被韩临风这么一说,再看那驿长跟在他身后可怜兮兮的样子,登时被架在高台上下不来。
    韩临风说话不急不缓,可是一步步地往里套人的本事甚高明。
    他也是看准了赵归北涉世未深,心思单纯,便用了些激将法子,让他不由得点头同意,只当是救人一命了。
    于是驿长涕泪横流,冲着两位恩人磕了响头之后,立刻马不停蹄通知前营,报呈自己带着部下殊死奋战,又在韩世子的侍卫帮衬下击退了铁弗探子的经过。
    至于剩下的几个活口,就在赵归北进屋喝水的功夫,韩临风使了眼神。
    庆阳心领神会,假装松懈了他们的绳子,趁着他们要起身逃跑时,立刻高喊:“不好,贼人要跑!”
    话音未落,顺理成章,余下的活口全都一刀毙命了。
    等赵归北急忙跑出来时,这些铁弗悍匪都死得精光。他狐疑地看着韩临风:“怎么一个活口都没留?”
    韩临风则慢条斯理地抬眼问庆阳:“小将军问你话呢!怎么一个活口都没留?”
    庆阳的戏瘾没有世子大,他抓了抓头皮,有些词穷,干脆用手指弹了刀背,粗声粗气道:“昨……昨晚新磨的刀,太他妈的快了,没把握好火候……”
    赵归北听得直眼,他虽然心思单纯,却并非傻子,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事,可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他抓了抓头皮,一时也想不明白。
    可是有一样,这次驿站遇到贼人,韩临风可亲自动手了!
    那等利落身手,丝毫不逊于庆阳他们!这还是京城里那个眠宿花柳巷子,当街乞讨付酒钱的浪荡公子哥吗?
    他这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倒是有了答案——这个韩临风,是有大内秀之人啊!
    为何他以前在京城里,要颓唐荒诞度日?
    当离开驿站后,趁着赵归北去前方打水的空隙,苏落云在车厢里听了韩临风细细讲述驿站真假迷信的内幕,心里一紧。
    北镇王府真成了好捏的软柿子,谁都想要来踏一脚。
    原来世子这趟莫名其妙的差事,是这么来的。
    她轻声问道:“怎么办?你为何不拦下信件?那六皇子的信件一到王昀的手里,你不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了?”
    韩临风说道:“这信是拦不住的。不过我既然已经窥知他们的计谋,自然不会被动……他们不希望我将粮草送往嘉勇州,那我就得努力些,送够吃的粮食,让王昀将军打败仗都没有借口……”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这短短几句若想要付诸实现,必定千难万阻,有着意想不到的难关。
    苏落云慢慢将头靠在他的怀里,此时车轮滚滚,眼看着离梁州也愈来愈近。而落云心中知道,他们离得暴风眼也越来越近了……
    如此又赶了两日,他们终于来到了梁州地界。赵归北要前往迁北大营,就此有些不舍地跟韩临风挥手告辞,并且直言,待他有空时,要去迁西粮草营找韩临风,跟他切磋武功。
    韩瑶见他要走,连忙将自己的药箱子递给了他:“赵公子,你拿着这个吧,我要到家里,拿着也没用!”
    赵归北也不迟疑,立刻接下,又拿了自己挂在马背上的袋子给韩瑶:“这是我母亲给我带的蜜饯和金桔麻团,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爱吃这些,你拿去吃吧!”
    韩瑶觉得这么一赠一送似乎不太像话,于是故意绷脸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你留着自己吃吧!”
    赵归北催动马匹,一伸手,就将零食袋子扔进马车:“都说给你了,哪来那么多啰嗦?”
    说完,他笑着挥舞鞭子一路策马而去。
    韩瑶方才差点被零食袋子砸到头,有些气恼地看着赵归北的背影。
    他跟京城里大多数的公子不太一样,自带着一股子阳刚的莽劲儿,跟她那长得细瘦的未婚夫相比,似乎太壮了些。
    韩瑶收眼不再看,故意挑剔地想:哪有富贵的公子长得那么壮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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