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是没有用的,他应该继续保持冷静,应该立刻下达命令,把湖水抽干,哪怕把圣兽宫挖开,掘地三尺,不,太慢了,太慢了。
    无数的思绪混乱地挤在夜铮的脑海里,又模糊地沉下去,最后只剩一片空白,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和缜密深沉,在意识到叶少卿可能已经与芒同归于尽的时候,宛如被海浪淹没的沙堡,瞬间坍塌崩灭,他的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利剑一剑贯穿,只能痛苦地蜷缩着,无法动弹,连呼吸都是痛彻心扉。
    长久以来,他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和权势,也承担着沉重的责任和压力,他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像神祇一样冷漠地俯视众生,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脆弱,惶恐,无力,渺小。
    “快出来啊,否则为师要生气了……”夜铮口中喃喃自语着,攥着权杖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月牙般的血痕,他宽大的祭袍无风自动,震开了人群。
    在众人恐慌的视线里,夜铮一步一步,踏入水中……
    叶少卿似乎做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梦,梦里有过甜蜜、幸福和快乐的时光,也有过痛苦、挣扎和孤独的阴影,他觉得自己非常疲惫,也许一直沉浸在梦中,能够获得永恒的宁静,不为凡尘所扰,不为生计所迫。
    就这样继续沉睡下去,无忧无虑,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依稀间,仿佛有一束光亮穿过了遥远的虚空,穿过了漫长的时光,投注在他的面前,许是一道门扉,抑或一段阶梯,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缥缈地自远方传来,就在它的另一端。
    它通往何方?后面有些什么?又是谁在呼唤着他?
    叶少卿皱了皱眉,像是被人打扰了清梦而感到不悦,可那道声音是那样执着,不知疲倦般一遍遍地重复着,他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人和事,无端的焦灼在炙烤他的心,他努力想要弄清楚一切的真相,挣扎着,想要醒来。
    那声音催促着他,推着他,向着光束的方向,声音的来源处禹禹前行……
    入眼是素白洁净的帐幔,用银线绣着精致的花朵暗纹,阳光很好,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均匀地陈铺在橡木地板上,照亮了床沿的一角。
    叶少卿眯着眼,用手挡住了阳光,习惯了黑暗的双眼尚还不能完全适应明亮的白昼。
    大梦初醒,脑海中沉淀的记忆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灼着,清晰地如同昨日发生,又遥远得如同已去千年。
    他记得,自己因为夜铮受伤的事受了刺激,之后意识进入了一个诡异的镜像空间,他能透过自己的“眼睛”看见外界发生的一切,但是身躯却不由他意志来主导,直到与芒大战一场,那屡残魂与芒双双走向覆灭,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亦或者,一直以来,“神明”从来没有打算像芒那样吞并自己的意识,长久地占据这幅身体,他只是想再看看,看一眼这个令他留恋热爱的人间。
    最后看上一眼,然后离开。
    叶少卿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忽然目光微凝,顾不上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硬撑着下床,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外走。
    门口守着斩秋,一见他醒来,冰山般的面容不由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松动。
    “夜……教宗陛下呢?”
    斩秋一愣,双目不由自主地微微下垂,神情沉痛而严肃:“陛下他……”
    叶少卿见他的表情,一瞬间如堕冰窟,心下微沉,冷静地道:“到底怎么了?”
    斩秋摇了摇头,沉默地在前面引路,在另外一扇门前停下,低沉地道:“陛下为了寻找您,靠近了圣祭坛,被密布的禁咒打伤,恐怕……”
    “你说什么?!”叶少卿悚然而惊,他想起夜铮曾跟自己说起,圣祭坛严禁异兽入侵,他如今身为天狐之躯,稍微靠近都很可能是灰飞烟灭的下场,他疯了吗?!
    来不及胡思乱想,叶少卿匆匆推门而入,房间中央的大床上躺着一个安静的身影,太安静了,以至于连呼吸声都若有若无,细不可闻。
    叶少卿看见夜铮苍白如纸的脸色,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他露在外面的手背,颈脖,甚至侧脸,到处都是累累的伤痕,叶少卿甚至没有勇气去查看衣袍下还有多少。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轻轻抚摸对方柔顺银亮的长发,绸缎般铺散在枕头上,他的师父大人是个多么爱美又自恋的家伙,平日哪怕断了一根头发都要心疼不已,如今却浑身遍体鳞伤,即便昏迷中也痛苦地眉头不展,仿佛时刻忍受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煎熬。
    “夜铮……”叶少卿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他的手不敢触碰对方的脸颊,生怕哪里有看不见的暗伤,自己会弄痛了他。
    夜铮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唤,长而翘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着,终于缓缓睁开两条眼缝,虚弱地张了张嘴。
    “夜铮,你醒了?”叶少卿明亮的双眸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喜悦,却在对方暗淡无光、若有死气的眼神里,感到一阵手脚发凉。
    “……少卿,少卿……”夜铮的嗓音嘶哑又微弱,他将这个名字放在舌尖上咀嚼,千回百转,带着浓浓的眷恋与不舍,像是不多唤几声,就没有下次了似的。
    叶少卿心中一痛,温柔地看着他:“我在,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他的回答似乎令夜铮略微感到安心,低低地道:“以后为师若不在你身边了,要好好保护自己,要记得想我……”
    叶少卿脸色一变,提高了音量严厉地道:“不许胡说!”
    夜铮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亲亲我,好不好,爱徒。”
    叶少卿强忍着内心的伤痛与难过,哑声道:“不好,好好养伤,等你恢复再说。”
    夜铮佯做不悦:“为师最后的心愿你都不肯满足我……”
    一个羽毛般的轻吻落在他眼睑和眉心,叶少卿垂眸凝视着他,夜铮露出欢喜的神情,恋恋不舍地望着他:“还不够。”
    叶少卿沉默着轻吻他的面颊。
    “另一边呢?”
    待左右两边都印下烙印,夜铮微微扬起脖子,道:“嘴呢。”
    叶少卿动作一顿,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抽搐:“你丫的有完没完?!”
    夜铮一脸委屈:“……为师都为你伤重濒死,你竟然还凶我……”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周问突然推开房门,急切地道:“陛下!圣子殿下醒了,要不要再多缠点绷带扑点粉……呃……”
    夜铮:“……”
    叶少卿冷笑:“重伤濒死?呵呵。”
    周问眼前一黑,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完了,这次死定了!要在裁决庭的厕所过完下半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狐:嘤嘤嘤徒弟弟不爱我了还凶我!我不要活了!都别拦我!
    周:诶,陛下,这个句式上次用过啦!
    狐:就你话多!
    第102章 终章
    这个新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整个帝都被兽潮搅得一团糟,圣兽宫都塌了一半,更别说其他被兽潮肆虐过的区域。二皇子风乾以叛教罪关在裁决庭等待审判,神罚架在不远的将来等候着他。
    中央教廷上下忙着清缴残余的漏网之鱼,帮助被狂化异兽咬伤的人们驱除瘟毒,重建圣兽宫和光明神殿。
    原圣堂大主教清和同样以叛教之罪剥夺了圣堂大主教之职,他的尸体被打捞起来的时候,全身浮肿僵硬,脸上带着解脱的神情,仿佛对自己的死亡并没有太多挣扎,他一系的教廷主教们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生怕因他的事情牵累到自己,所幸大面积的降职并没有发生,最多只是平日过从甚密的某些人被贬斥,断绝了上升之路。
    好几个大主教的位置空了出来,便从各地脱颖而出的主教们中选拔,怀灵成了最大的赢家。
    光明神殿,教宗的书房内。
    昀鸿单膝跪地,默默地垂着头,不敢与夜铮黑沉的眼神对视。
    “你说……当初给叶荣臻将军送去那页有关芒的书页的,便是你?”夜铮的嗓音低沉而悠缓,平静里听不出喜怒。
    昀鸿沉默地点点头。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只是无法容忍那种事情,发生在您和下任教宗之间,那是对神明的亵渎和不敬……”
    夜铮不屑地冷笑一声,道:“就因为你的私人情绪,差点陷圣子于谣言中,声望毁于一旦,从现在你,解除你总务官的职务,看在你大半辈子都对教廷忠心耿耿的份上,我不杀你,去裁决庭度过余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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