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叶家蒙蔽的人之一,但赵陆离知道的恐怕更少,从他嘴里又能问到什么?至于他帮着叶全勇阻截葛家庄那些灾民的事,早已人证物证俱全,倘若他今天上午不来负荆请罪,禁卫军下午便会去侯府抓人。
    “朕与你无话可说。”圣元帝闭上眼,缓缓摇头。
    赵陆离苦笑,“万没料到咱们竟会走到这一步。想当年你我在茫茫草原上叩拜苍天,结为异性兄弟,一起征战沙场,互相交托性命,你曾于万军之中将我救下,我也曾连夜奔袭赶去救你,夜晚对坐在篝火前,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以为哪怕天地都变了,这份兄弟之情总不会变,却没料我在前方为你拼杀出万世基业,你在后方假死诈敌,奇袭燕京,却连我的妻子都一块儿袭走。”
    他越回忆往事,圣元帝的心情便越糟糕,猛然拍碎椅子扶手,斥道,“够了,朕知道你在使苦肉计。你赵陆离终究还是惜命,舍不得死!”
    计谋被识破,赵陆离唯有苦笑,“是,罪臣的确在使苦肉计。这世上谁不怕死?更何况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还有了想要弥补并陪伴一生的人,也就更不能扔下他们不管。难道我说的不对?当年我与二王、各方诸侯、薛明瑞在前方缠斗,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牵制住几路大军,否则你焉能顺顺利利打入燕京,俘虏小皇帝,狭天子以令诸侯?而叶家亦待你不薄,不惜捐出全部家产助你征伐,你的兵器、战马、粮草,哪一样不是他们供给?便是看在这些物资的份上,你也不能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圣元帝差点控制不住心中暴虐的杀欲。赵陆离什么都不知道,安敢跑到他面前指控?难道他霍圣哲眼光就那么差,连叶蓁那种矫揉造作的女人都能看上?难道他霍圣哲品行就那么卑劣,连兄弟的妻子都能强占?
    若非叶蓁曾救过他一命,当他路过赵家庄稍事休整,翌日拔营后却发现赵老侯爷竟在自己行囊里塞了一个大活人,他定会二话不说就把叶蓁丢进荒山野岭自生自灭。他实在理解不了汉人女子的想法,什么叫失了贞洁活不下去?他根本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便就这样成了抢夺□□的色中饿鬼,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而他非但不能对叶蓁置之不理,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以报答当初救命之恩,以留住最后一丝兄弟情义。结果呢?这他娘的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试问他的冤屈与不平该向谁诉?他的愤怒与不甘该如何宣泄?更何况叶蓁竟还联合赵陆离截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皇后!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妻子?又是谁亏欠了谁?
    圣元帝默默回忆往昔,并不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愧对之处,胸中反而涌出无尽的酸楚与苦痛。他就这样与夫人失之交臂,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受尽折辱,而这夫妻俩倒好,一个欺骗利用他多年,一个糟践了他心中的明珠,如今说悔改便想悔改,说弥补便想弥补,说不丢开就不丢开,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有啊,怎么没有?这资格不正是你给的吗?明知叶蓁插了一手还颁发赐婚圣旨,将原该属于自己的,最珍贵最美好的宝物拱手相让。这桩事情不但叶蓁办得漂亮,霍圣哲你也活该沦落至此!
    圣元帝急怒攻心,竟扶着额头低低笑起来,片刻,笑声里竟掺杂了几丝破碎与颓丧,仿佛在哭泣一般。但他很快就敛了笑,面无表情地看向赵陆离,沉声开口,“既然你要提当年,那么朕便与你好好算清楚。你的确牵制了各路大军,为朕奇袭燕京博得了足够时间,然你忘没忘记韩城是如何失守的?那几十万将士和百姓是如何死亡的?朕的皇姐又是如何万箭穿心,差点身死?你以为你那些显赫战功就能把过往的一切抵消吗?朕的确有失当之处,然而朕从未愧对过百姓,愧对过同袍,愧对过苍天大地!”
    赵陆离在他一字字一句句地敲打下终于弯折了脊背,羞愧不堪地埋头。韩城失守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原本不是那种为了儿女私情就一蹶不振的懦夫,然韩城被屠尽后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为了忘却那滔天罪孽,他只能糊涂度日,只能将全部心神转移到“亡妻”身上,仿佛他一脑门钻进去,就可以把自己当做受害者,然后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但事实上,他从未有一天睡着过,从未有一天忘却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于是他不停放纵自己,便又造下许多罪孽。人真的不能犯错,因为一步错往往意味着步步错,而后终至灭顶。
    他萎顿下去,泪珠无声无息涌出眼眶。
    圣元帝冷冷瞥他一眼,继续道,“再说叶家。若是没有朕的保护,他能带着大批物资在战火中来去?能大发国难财而不被各方势力诛灭?他的所有财富乃至于身家性命,都是朕赐予的,朕将它收回来有何不可?你别告诉朕叶家是无辜的。”
    叶家并不无辜,所以赵陆离无言以对。拿感情说事显然已不能打动皇上丝毫,他已经尽力,便听天由命吧。
    这样想着,赵陆离闭上双眼,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看着他漆黑的发顶,消瘦的脊背,圣元帝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到底同袍一场,共过患难,罢了,罢了……
    “朕本可以治你死罪,然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便宽宥一次,你这便除了冠冕与朝服,自去廷尉府陈述罪状,协同办案,待此间事了,当捋夺爵位贬为庶民。你可服气?”
    “罪臣心服口服!谢皇上开恩。”赵陆离再三叩首。
    圣元帝心里郁气未消,本想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再道破自己对叶蓁的怀疑,但略一思量又隐去不提。赵陆离若是彻底对叶蓁失望,那他总有一天会看见夫人的好处,从而泥足深陷。不,他现在就已经意识到夫人的不凡,且生了悔意。
    虽然赵家已分为东、西二府,却只一墙之隔,他与夫人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比自己近,而他俩更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天长日久,说不定夫人看在他诚意十足、表现上佳的份上还会原谅他,重新回到东府过日子。
    届时,自己就连肖想也不能了。圣元帝懊恼起来,极想收回前言,将赵陆离押去天牢关一辈子。
    赵陆离后颈微微发凉,许久不闻“平身”二字,不由抬头去看,却发现皇上正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盯视自己,仿佛自己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些询问叶婕妤如何的话顿时咽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第63章 抄
    君臣二人从内殿出来,赵陆离已换了一身干净袍服,快步走到关老爷子和关父跟前跪下。
    “小婿已认罪伏法,而今便去廷尉府协助调查叶全勇一案,且还削了爵位,贬为庶民,实是自作自受。然牵连素衣跟着小婿受此大难,心里跼蹐不安,愧悔无地,特向岳祖父,岳父大人请罪。小婿糊涂,每有失当、失察、失言之处,令素衣伤心难过,日后定然多多弥补,好好待她,若再重蹈覆辙,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关老爷子和关父对视一眼,摆手道,“起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望你说到做到。人在就好,没了爵位亦无所谓,只愿你迷途知返,忘却过去,好生怜取眼前人。”
    “小婿明白,谢岳祖父、岳父大人教诲!”赵陆离一连三叩首,这才红着眼眶去了。
    圣元帝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从不以为赵陆离没了爵位,关家人就会看不起他,进而要求和离;也从不以为哪怕他有心悔改,关家人也不愿给他一丝机会。
    关家人刚硬,忠烈,看似决绝,实际上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这便是他们的仁义。关家人爱才却不爱财,金银珠玉、高官厚禄,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取之有道,失之泰然。赵陆离能娶到他家的女儿,即便落魄到这等地步,日后只要他说到做到,诚心对待,照样能消去芥蒂,和美度日。
    所以说夫人是个宝贝,谁娶到她谁知道。似赵陆离这样的糊涂虫不也被她撼醒了吗?不,他哪里是糊涂虫,不过装糊涂罢了。待他意识到夫人有多么难能可贵,哪怕对叶蓁一往情深,也会慢慢醒转,慢慢遗忘,而后全身心地投入当下。
    圣元帝毫不怀疑夫人有那个魅力,只要她愿意,她能征服世上任何一位男子。
    想的越多,圣元帝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就越沉,不由抬眼看了看帝师和太常。二人已站起身行礼告辞,并未流露出丝毫请旨和离的意愿,待他们走远,圣元帝才红着眼珠骂了一句“混账”。
    那又低又哑的嗓音里充斥着恨意与不甘,还有浓浓的自我厌弃。
    白福吓了一跳,想不明白皇上这是在生谁的气,帝师和太常大人没惹到他吧?
    事实上,圣元帝既恨叶蓁和赵陆离,也恨自己,这一句混账,骂自己的分量反倒更重一些。他极想主动提出让夫人和离,然赐婚的是自己,要求和离的也是自己,在帝师和太常心中,怕是会将他想成那等毫不体恤臣子,将臣子之女的终身幸福当成儿戏的昏聩君主。
    于是自己不能提;夫人如今过得自在,无所谓提不提;帝师和太常有容人之量,亦不愿提;而尝到夫人好处的赵陆离就更不会提了。他那个乱糟糟的家若是没了夫人镇着,怕是一夕之间就会分崩离析。
    仿佛野兽主动跳下陷阱,走入囚笼,把自己困死一方,绝了生路。圣元帝脑子里一团乱,脾气亦有全面爆发的倾向。然而他除了忍耐,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忍到心头泣血也得忍。
    “混账东西!”无奈之下,他只能狠狠咒骂,按捺于心。
    白福不知皇上骂的是谁,然观他阴沉无比的面色,定是遇见难以解决之事,便也不敢招他的眼,默默走到角落站定。少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皇上隐约呢喃一句,“想让你清醒的时候你糊涂,想让你糊涂,你偏偏明白了!朕与你夫妻二人难道有仇?”
    自从赵陆离背着荆条去了宫里,赵家人和叶府家眷便都伸长脖子盼他平安归来,然而等了整整一上午也不见动静,便都失望归返,正准备略用些午膳,忽听前门传来吵嚷的声音,然后就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少顷,一名仆妇扯着嗓子喊道,“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官兵?饱受牢狱之灾的叶家人对这两个字眼极其敏感,连忙锁死房门躲起来,反倒是赵家人没有防备,被一群侍卫打伤不少,哭声、喊声、骂声、惊叫声不绝于耳,其间还夹杂着打·砸东西的巨响。
    赵纯熙护着弟弟躲进书房,惶惶不安地吩咐,“荷香,你去看看前门发生何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她立刻就想起叶府抄家那天似乎也是如此。难道爹爹回不来了?难道侯府也步了后尘?
    她反复告诫自己要镇定,莫多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冒。赵望舒亦吓得魂飞魄散,搂紧她一只胳膊,颤声道,“姐姐我怕!”
    “莫怕,爹爹很快就回来,咱家不会有事的。”这些话,赵纯熙自己都不相信,更何况别人。
    荷香胆战心惊地跑去前院,远远就看见几名侍卫拿着长戟将写着“镇北侯府”四字的匾额戳下,摔成两半,又有一人穿着血红色的官袍与银色铠甲,似乎品级不低,正狞笑着将裂开的匾额踩成碎块,目中满是仇恨。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跑回去禀报,慌乱中听见那人厉声叫嚣道,“把叶家人全部抓起来审,一个一个审,切莫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果然又被夫人说中,连叶家女眷亦有涉及叶全勇一案,把这些罗刹引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将所见所闻如实陈述,末了提点道,“小姐,这么大的事儿,您还不赶紧去找夫人?如今唯她能镇得住这等糟乱局面。”
    “对对对,去找母亲,她定有办法。”赵纯熙正六神无主,猛然听见“夫人”二字,便似黑暗中降下一柱光明,令她整个人都亮堂了。她牵着弟弟朝西边狂奔,左躲右藏,便又看见叶家人被一个一个逮住,捆绑起来押跪在空地中,官差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容去摸索她们全身,把衣领、腰带、甚至肚兜等物都扯开,房中亦被翻得乱七八糟。
    当然也有侯府仆妇被错认误抓,亦同样受了折辱,却怎么辩解也无人肯信,只能哀哀哭泣,不断磕头。
    倘若自己也被抓去,遭受这等摧残,岂非生不如死?赵纯熙心脏狂跳,口舌发干,借嶙峋假山的掩护和地形熟悉之便利,终于险而又险地抵达正房。官差似乎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此处,远远看见廊下的金子和明兰就绕开,连呼喝声也压低不少。
    赵纯熙趁他们转身之际从假山后头冲出来,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哟,哪儿来的小疯子?”金子抬手将她拦住,戏谑道。
    “金子姐姐,求你进去禀报一声,就说府里遭了大难,求母亲救命!”赵纯熙泪珠连连,表情惶恐,委实受了不小惊吓,见金子无动于衷,又道,“那些官兵见人就抓,见人就打,又把女眷拉出去搜身,衣裳都脱了……”
    她话未说完,房门便应声而开,关素衣缓缓走出来,一面用帕子擦拭指尖的墨迹,一面沉声道,“走吧,过去看看。老夫人和弟妹那里有无被打扰?”
    “回夫人,并未被打扰。奴婢已与官差们交代清楚了,叶家人只住东头,咱们西院一个没有。”金子欠身回禀。
    只交代一声就不查了?关素衣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继续朝闹哄哄的地方走,又命几个丫鬟婆子去拦住老夫人和阮氏,免得她们受惊吓。
    明兰有些害怕,低声劝道,“小姐,前边乱的很,您还是别去了吧,免得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叶家人那般折辱您,您还管他们干嘛?”
    关素衣淡声道,“一码归一码。我与叶家宿怨暂且搁置不提,那些官兵这般对待弱女子便是不义。我此去非为施恩,非为图报,单为那些女子的尊严和免于无辜者受到牵连。”
    明兰想了想,羞愧地低下头去。金子亦深深垂首,眸底不时闪现崇拜、敬仰、叹服等情绪。直至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主子为何对夫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她的思想、眼界、胸襟,比之男子还要开阔。她看上去那般柔弱,内里却刚强无比,更有一颗不染尘俗的心。她的所作所为,当得起“问心无愧”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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