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帝哂笑,内心却有些小得意。夫人现在可不就是他的贤内助?这些事,料想她只为自己做过。
    改完第一段,关素衣寻到中间一段,指点道,“这里也得重写。先帝碍于您军功卓著方无奈认子,改为偶然发现您身份,欣喜若狂地认下。您们父慈子孝,和乐融融,不是暗地算计,互相残杀。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实掩盖,把丑恶美化,日后您写诏书时也得多加修饰。”
    圣元帝爱极了她好为人师,谆谆教导的模样,一面暗笑一面点头,态度堪称乖顺。
    被他言语轻薄的怒气消减很多,关素衣缓和了面色,继续修改,“有关于先帝的段落改完,还得将您绞杀几个兄弟的事迹隐去,以免给世人留下六亲不认的印象。”说到这里,她不得不管感慨圣元帝真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典范。大皇子故意拖延援军,致使他被前朝大军围杀,他也如法炮制,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围当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精锐设伏,他脱险后亦同样伏击二人,导致他们万箭穿心而死。
    或许因为从小未曾得到过关爱,又被野兽养大的缘故,他的思维方式很直接,别人对他好半分,他能记一辈子;别人对他心怀恶意,他就扑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个危险人物,但只要拿捏好尺度,实则非常容易相处。
    难怪叶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对方当成菩萨一般供在宫里。直至此时,关素衣才终于理解他的为人,怨气不知不觉消减很多。
    “您从头至尾都没提及太后,臣妇帮您加一段,略叙一下您们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还是那句话,哪怕您再恨她,也得把这种心情掩盖起来。”她用朱笔飞快删改,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图,又把个别文字稍加润色,叹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圣元帝接过写满红黑字迹的文稿,仔细阅览,半晌后拊掌大赞,“夫人大才!这篇文稿朕十分满意,偏执没了,追思有了;戾气消去,痛切至深,既能感天动地,又能博得美名,足以拿去昭告天下!”
    关素衣正想摆手自谦,却又听他满足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夫人果然贤惠!”
    “这是先太后祭礼,还请皇上自重!”她怒气升腾,双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离开,却被圣元帝拦住去路,诚心道歉,“夫人莫气,那些混账话朕平日里念叨习惯了,竟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朕对不住夫人,朕给夫人赔罪。”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却更生气了。关素衣恨不得端起砚台泼他一脸墨汁。
    圣元帝左右拦了拦,无奈转移话题,“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惑?上次朕戴着人皮面具,您究竟是怎么认出朕的?”
    关素衣左右绕不开,只能冷笑,“一股蠢气扑面而来,实乃魏国头一份,我如何认不出?”
    圣元帝非但不恼,反而低笑起来,展开双臂将殿门堵死,认真道,“夫人知道朕并不蠢,之所以那样说,是在与朕打情骂俏吗?朕从小被野兽养大,三岁开始学说话,一月就能通晓事理;汉学博大精深,朕二十三四方开始接触,几年下来已深谙精髓。从前上阵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拼,从不懂得兵法诡道,现在却能用兵如神。夫人嫌弃朕蠢,那么夫人扪心自问,若朕都是蠢人,魏国还有几个聪明人?”
    他走近几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许出身不够高贵,学识不够渊博,但朕一直都在为您改变。朕用尽所有办法取悦您,您能感受到吗?起初朕不敢表明身份,只能靠鸿雁传书聊表相思……”
    关素衣开口打断,“那不是鸿雁传书,而是意图勾搭成奸。”
    圣元帝,“……”
    咽下一口气,他继续道,“后来朕按捺不住,终于表明身份,本以为中原女子看重贞洁,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成奸无果,于是强取豪夺。”关素衣语气淡淡。
    圣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朕现在只要能远远看您一眼就心满意足了,似今日这般独处,实乃朕急需夫人指点,日后定当顺从夫人意愿。”
    “强取豪夺不成,又改为欲擒故纵。皇上果然高招。”关素衣拱手,表情讥讽。
    圣元帝闭了闭眼,十分无奈,“夫人,咱们能好好说话吗?没错,朕的确在绞尽脑汁地讨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的手,一个墨香浓郁,一个沾满鲜血,一个洁白无瑕,一个粗糙丑陋,这两只手原本不该交握在一起,因为它们实在太不般配。但朕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与焦灼,因为朕知道,您是朕这辈子能得到的最美好的宝物,若与您失之交臂,朕定然后悔终生!所以无论如何,朕也不会放手。”
    他伸出大掌,用力握成拳头,眸中隐现专横之色。
    关素衣丝毫不露怯容,退开两步徐徐道,“陛下,您上次为防臣妇逃走,不但点了臣妇穴道,还卸了臣妇绣鞋,您记得吗?”
    “记得。”圣元帝心中莫名。
    “臣妇到底还是逃走了,却因为失去履鞋,伤了双足。”她指着殿外的一条小径,平淡开口,“您将臣妇指给赵陆离,多么艰险的一段荆棘路,臣妇都已安然无恙地走过,眼见前方唯余坦途,您竟横加干涉送来叶蓁,您的所作所为与那天一样,实乃除我履鞋,卸我甲胄,置我于荒野裸足狂奔,您追赶得不亦乐乎,焉知我早已伤痕累累,鲜血尽流在不为人知处。您是皇帝,无人敢非议您,我乃人·妻,必为千夫所指。皇上,您若真的把我当成宝物,便该将我束之高阁,安然存放。”话落深深拜伏下去。
    圣元帝半晌无言,心中急痛,待回神时,夫人已踏上小径,自顾离开,却因雨丝渐大,淹了洼地,被丈许长的水畦挡住前路,只能在原处徘徊。
    “夫人若怕路遇荆棘,伤了双足,朕愿以皇权为您铺路。”他边说边脱掉身上龙袍,毫不犹豫地垫在水畦之上。
    白福惊呆了,不敢置信地忖道:那,那可是龙袍啊!货真价实的龙袍!陛下您怎么能……
    ☆、第110章 不屈
    若在往常,一个水畦而已,大踏步走过去,回屋换身干净衣服也就罢了。但今日不同,关素衣为修改文稿耗了近一个时辰,眼看祭礼就要开始,她若趟水过去,到得侧殿,竟连重换一套祭服的时间都没有。
    穿着裙摆湿透,溅满泥点的祭服参加仪式,上头立刻就能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目下,这件华丽非凡的龙袍已吸满水分,变得越发厚实膨胀,若踏足而过,顶多打湿鞋边,绝不会溅起任何泥点。但它是皇权的象征!谁敢在上边踩几个鞋印?不要命了吗?
    也只有忽纳尔这样的蛮人才会毫不犹豫地将它脱下来覆盖在水畦上。他对皇权的认识或许还不够深刻,日后想起这遭,又会如何作想?若他意欲秋后算账,别说自己,怕是十个关家都不够他砍!关素衣气得咬牙,既不敢踏过去,又不甘回转。忽纳尔正张开手臂等着她,若是走回去,请求他派几个宫人用木板把水畦盖了,照样也是向他妥协,与屈服于皇权有何区别?
    真的很不甘啊!这样想着,关素衣就要跨过路边的藩篱,往花圃里走。
    “夫人怕是不知,浅草枯败,浸透雨水,从上面走过,沾上的水迹和泥点只会比水畦更多。”圣元帝状似担忧地提醒。
    关素衣幼时经常跋山涉水,又岂会不知?她手刚搭上藩篱就迟疑了,故而久久不动。更何况除了浅草,里面还有各种花木,带刺的不在少数,勾破了衣衫或勾乱了发髻,只会让她更显狼狈。似乎除了踏过龙袍,她已经无路可走。
    “你究竟把皇权看成什么?”她回头诘问。
    圣元帝上前两步,语气温柔,“此前,朕只把它看成保命的工具。因为朕若是不当这个皇帝,唯有死路一条。后来经由夫人提点,朕慢慢想明白了,皇权不仅是朕个人的权利,也是天下苍生的权利,且天下苍生还要更重一些。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朕可以做到,且正慢慢实现着,所以朕把皇权看得很重,却也很轻。重到周济天下苍生,轻到舍弃一件龙袍,只为让朕的女人走得更顺遂。朕终究是人,也会有感情与私欲。夫人,您只管往前走,朕在脚下垫着您,在身侧扶着您,在后方接着您,在前方等着您。无论您想往哪儿走,朕都奉陪。”
    他深深作揖,态度慎重。
    关素衣确实有些动容,但也只是一些而已。权利似乎很诱人,却会摧毁她平静的生活。这人现在如此虔诚,焉知日后会如何翻脸?天家无情,他现在还想不明白,日后权势日重,威严日盛,慢慢也就被侵蚀了。正如韩非子在《备内》中所言——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所以没有哪个皇帝能一直不忘初心,也没有哪个皇帝能不多疑。他现在越纵容自己,将来猜忌的时候便越可怕。
    关素衣不会拿家人的性命去赌,趁他现在对自己还有几分情谊,早些劝他死了心罢。这样想着,她抬头望了望,然后慢慢后退。
    圣元帝阻拦道,“夫人,您该不会想跳过去吧?这水畦长达一丈,连身强体健的男子都难以跨过,更何况女子?且前方道路泥泞湿滑,您若是一个没踩稳,恐会跌入水畦,下场只会更狼狈。夫人,您千万别任性。”
    关素衣理也不理,兀自退开一段距离,然后加速前进。
    圣元帝连忙跟过去,双臂举得高高的,准备接住她,却见她并非远跳,而是高跳,一下就抓住了头顶横斜的一根树干,轻轻松松荡了过去,落地时像一只蝴蝶,悄无声息,素色裙裾忽然绽放又忽然层敛。被她摇下的水珠叮叮咚咚砸落,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场面十分美妙。
    她一面拍打不染尘埃的下摆,一面轻笑道,“皇上,臣妇也想明白了。当你以为前方只有一条路,甚至于没有路时,那只能表明你眼界还不够宽阔。你可以尝试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能回头看。皇上,婚已经赐了,臣妇已经踩过荆棘,趟过水畦,您也一路朝前吧。”话落转身,大步而去,行经一名内侍,顺手夺了他的油纸伞,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
    圣元帝看看夫人朦胧而又洒脱不羁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湿透的龙袍,忽然朗笑起来,“夫人,您在前方走好,朕很快就赶上。您说得对,人的确要一路朝前,永不放弃。”
    关素衣连脚步都未停顿,兀自去远了。圣元帝痴痴凝望着她,待那素色的光影彻底消失,才看向忙不迭捡起龙袍的白福,“夫人既不慕权势,又不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唯一的嗜好便是藏书。你说朕该怎么获得她的芳心?”
    白福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您还是等她和离了再说吧。您虽夫人、夫人地唤她,可她现在还是赵大老爷的夫人呢。再者,您既知道她爱藏书,那平日里也多。”
    圣元帝面色阴沉下来,本打算转回内殿,换一件祭服,不知怎的又停步,腰间佩刀乍然出鞘,划过一抹寒光,又瞬息敛去煞气。而头顶那一截曾被夫人握住的树干此时已掉落在水畦里,砸起一阵泥点。
    “回去吧。”他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信步离开。
    半刻钟后,一名小黄门趟着水畦跑来,低声道,“皇上,太后娘娘想见您。”
    “想见朕就自己过来,不过来那就老实在屋里待着。”圣元帝将祭文投入火盆,刚毅冷峻的脸庞一半映照着光明,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又过片刻,太后匆匆赶来,看见横在路中间的水畦,不得不停住脚步,高声喝令,“来人,没看见此路不通吗?赶紧用砂石填了或木板盖了!”
    白福走到廊下行礼,貌似恭敬地回话,“启禀太后娘娘,砂石和木板已经派人去找了,请您稍等片刻。”
    太后哪里等得起?左右绕了两圈,终于无可奈何地蹚水而过,急促道,“你把小十六他们抓到哪儿去了?快还给哀家!”
    “朕说过让你老实点,莫生事,你偏不听。”圣元帝嗤笑,“朕能追封父亲、祖父、曾祖父为皇帝,追封母亲为太后,亦能追封死去的兄弟做亲王。有了亲王爵位,你养的那些小崽子们怎么着也能捞一个郡王头衔,将来活得也算滋润。版画之事,朕已经饶你一次,你竟不知悔改,又向关夫人下手。朕无法,只好叫你看明白,在这宫里,朕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朕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朕要碾谁,谁便是蚍蜉;朕要捧谁,谁就是人上人。你瞧,这就是中原人所谓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些小崽子能不能活着度过这一遭,全看太后识不识趣了。”
    太后遍体生寒,抖如筛糠,颤声道,“皇上,当年是哀家错了,您杀了哀家三个儿子,这笔账咱们就一笔勾销吧?哀家一定尽心尽力操持先太后祭礼,不再耍什么手段,求您放过小十六他们吧。算哀家求您了!”
    她说着说着已是泪洒满襟,双目熬红,显然已被逼至绝路。
    圣元帝盯着烧成灰烬的手稿,淡淡开口,“若祭礼再出任何差池,朕便用那些小崽子血祭亡母。你应该了解我阿母的性格,说什么祭礼不能见血,她怕是喜欢得很。”
    太后想起死去的忽苏力雅,想起她驰骋沙场,手刃敌军的英姿,终是慢慢垂头,屈辱不堪地应诺。
    白福暗自为太后叹息:这是被陛下利用完了便丢弃啊。她谋划的时候陛下不发作,等那世妇与关夫人杠上了才跑去英雄救美,只是可惜了,关夫人似乎不吃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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