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素衣去了?她愿意见你吗?”老夫人躺在榻上假寐。
    “不愿。但是我真的看见大姨母了。她在宫里呢,娘亲怎么可能是她!您和爹爹都糊涂了!”赵望舒语气中暗含一丝怨恨。
    老夫人冷笑起来,“你爹说放着你别管,我还怪他不分轻重,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们再怎么管你也没用,你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罢了,你既觉得叶蓁无辜,你就跟她过去吧。来人,送大少爷回东府!”
    赵望舒悔恨交加,想留下解释些什么,却被仆役推搡至东府,关了隔门。他徘徊片刻,终是前往蓬莱苑探望娘亲,见她瘫痪在床,奄奄一息,立刻掉下泪来,“爹爹被关素衣灌了迷·魂·药,辨不清好坏了!姐姐也不愿理我,只在西府待着。娘亲,东府里只有我俩了,日后可该怎么办?儿子想替您找解药,可爹爹说全扔了。他好狠的心!”
    叶蓁目中摇曳着两团幽冥之火,厉声训斥,“哭什么!只要你有了出息,当了人上人,何需向他们讨要解药?你若想把我救出去,就得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位极人臣!我把你从那农家私塾里带回来,又重新延请吕翁,为的不正是你的前程?开春就要举行魏国第一次科举,你定然不能懈怠,娘日后全靠你了。你立起来,娘就能活;你立不住,娘唯有一死!”
    赵望舒抹掉眼泪,重重点头。
    ☆、第123章 露馅
    未央宫外,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负手而立,目视远方。她穿着一件九黎族华服,长及臀部的乌发编织成许多小辫,其间点缀着五色宝珠,在橘红夕阳地映照下显得光彩夺目。听见身后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她转头回望,露出一张艳丽非凡而又英气勃勃的脸庞,眸光流转,媚·态横生。
    “鹩哥?”她挑高眉梢,轻笑道,“忽纳尔还跟以前一样,总喜欢把小动物养在身边。”
    白福追着鹩哥跑出来,看见女子,慌忙行礼,“奴才见过盘婕妤。天色不早,婕妤娘娘便先回去吧,陛下如今还在批阅奏折,怕是要忙到月上梢头才有空闲。”
    盘婕妤名唤盘朵兰,乃九黎族十大贵姓之一,家世非常显赫,往年曾跟随长公主南征北战,立下军功无数。建国之后圣元帝本想封她一个女将军,命其镇守一方,却被她断然拒绝,反而要求入宫为妃。碍于长公主与盘氏家族的颜面,圣元帝并未拒绝,册立她为女圣,后来叶蓁失势,又擢升为婕妤,如今代为统摄六宫。
    说是统摄,权利却还是捏在白福手里,她只负责管束后宫嫔妃,叫她们安分守己也就罢了。所幸她乃行伍出身,并不耐烦打理俗务,反倒对整顿纪律、调·教闲散人员颇有心得,很快就在后宫树立起说一不二的威信。如今连太后的长乐宫也要听她统辖,是位不能得罪的硬派人物。
    当然这只是对未央宫以外的人而言,譬如眼前的白福,对她的态度就并不热络,反倒有几分敷衍。
    她似乎也有所察觉,不禁苦笑道,“白总管何必诓骗本宫?本宫虽是长公主麾下,也曾助皇上打过几场苦战,同袍过一段岁月,对他的了解不会比你少。他此时在不在未央宫,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这鹩哥也知。”
    她摊开掌心,上面竟躺着几粒粟米,引得鹩哥立即飞过去啄食,被她轻轻捂住翅膀。
    “咦?你怎将它的尖喙绑起来了?”见鹩哥只是轻啄,粟米却一粒未少,盘朵兰细细一看才发觉鹩哥的嘴上套着一根黑绳。她想也不想地拆开,放它痛快啄食,引得白福冷汗频冒,心焦如焚,恨不得扑上去将鹩哥抢回来。
    “夫人嫁朕,夫人嫁朕,夫人嫁……”后面几句话全被白福洒落一地的金黄谷米堵回肚子里,嘟嘟嘟,嘟嘟嘟,殿外唯余鹩哥认真啄食的声音。
    “夫人?哪位夫人?皇上果然要立后了吗?”盘朵兰脸上并无异色,心里却翻搅着惊涛骇浪。她不是傻瓜,不会猜不透这几个字的含义。皇上怕是有心上人了,且求娶意愿十分强烈,否则不会对着一只鹩哥不停念叨,叫它无意中学会了这句话。但这也不对,哪有未嫁之女便口称夫人的?
    当她越想越深时,一名高大男子徐徐从殿内走出,看也不看她,只冲鹩哥招手。鹩哥立刻舍弃谷米,飞到他肩上站定,用尖喙啄了啄他耳边的头发。
    “臣妾见过陛下。”盘朵兰无暇多想,立即行礼,还未起身就见男子又走回内殿,竟是一句话都懒得与她多说。终究还是不一样了,想当年他们信马由缰,共看夕阳;又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若不是太后为了离间盘氏家族与陛下的关系,将陛下的身世告知于她,她不会对他避如蛇蝎,更不会闹到如今这个难以挽回的地步。
    陛下显然已对她冷了心,尤其在得知当年真·相后,恐怕更不会原谅她的愚昧与轻鄙。她怎能那样蠢?怎能查也不查就深信不疑?如今他的身世已非罪孽,反而成了天下人赞颂的传奇,将来必会流芳千古,被后人所知。
    他哪里是妖魔鬼怪?分明是真龙天子,得天庇佑!曾经认为他不会留下子嗣,更坐不稳皇位的九黎族贵姓,如今终于着急了,纷纷在朝中上表,要求他赶紧册立皇后,诞下皇子。
    盘朵兰本就对陛下余情未了,得了族中吩咐便积极行动起来,试图修复二者关系。但情况似乎比她预想得还糟糕,陛下心里已经有人了,对方究竟是谁?她一面思索一面在殿前徘徊,许久不见陛下传召,这才不甘不愿地离去。
    殿内,圣元帝正在给小猴子清理伤口,原本桀骜不驯的小家伙,此时却乖乖蹲在案几上,哪怕疼得龇牙也不敢胡乱动弹。鹩哥歪着脑袋看它,不时啄啄它小手,小脚,长尾巴,黑豆一般的眼里全是好奇。
    白福一面调和药粉一面低声回禀,“陛下,您刚离宫,盘婕妤就来了,等了您大半日,奴才怎么劝都不愿走。”
    圣元帝对盘朵兰原本颇有好感,她说想入宫,意思就是要做他的女人。他当时岁数也大了,怎么着也得有人伺候,便顺势答应下来。哪料入宫当天,太后请她赴了一次宴,她就对他退避三舍,每每见他还会流露出痛苦而又恐惧的表情。
    打那以后,他对宫里这些女人就再无半分念想。她们爱怎样便怎样,想老死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有何干系?然而现在,身世逆转之后,她们竟又接二连三地扑上来,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作态未免太过丑陋,叫他多看一眼都觉厌烦。
    “她爱等就让她等。不拘她一个,往后谁来都一样,不准踏入未央宫半步。”圣元帝慢慢将药粉洒在小猴子伤口上,见它只是吱吱叫唤,不敢动弹,于是夸赞道,“你这性子倒是挺刚强,不错。这是你兄弟,名唤小哥儿,日后你叫大郎,明白吗?”
    听见主人唤自己名讳,鹩哥跳到他肩膀上,啄了啄他耳朵。
    小猴子像是听懂了,冲圣元帝咧嘴。
    白福莞尔,末了忧心忡忡地道,“陛下,方才盘婕妤听见小哥儿的话了,您看……”
    “无碍,夫人很快就会嫁给朕,听见又能如何?”他拿起一粒谷米,诱哄道,“这句话必须好好学,学好了赏你果子吃。夫人嫁朕,夫人嫁朕……”
    鹩哥从他左边肩膀蹦跶到右边肩膀,把这句话说得极为顺溜。
    徐雅言怀揣着一个小布包回到家中,就见母亲正在打扫屋檐下的枯枝败叶,由于衣衫单薄,手指冻得通红,骨节部位已长出脓包,隐隐有溃烂的迹象。家中唯二的老仆正在后厨做饭,仅凭气味就能判断出今日的菜色十分简陋,怕又是稀粥与咸菜。
    “言儿,拿到银子没有?”徐广志的夫人林氏急忙迎上来,眼底满是希冀。
    徐雅言心中一痛,忙从布包里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拿到了,足有二十两,我花了五两给爹爹购置了文房四宝。最近他在著书,这些东西消耗得快。这个月我多抄两本书,下月就能给爹爹和大哥添置几套新衣裳,叫他们出门应酬的时候不至于堕了颜面。”
    “一月两本已经够辛苦了,别再抄了,免得熬坏眼睛。你今年十八,原该论嫁,可咱家这光景,真是……”林氏把银两锁进钱匣,叹息道,“也不知你爹爹怎么想的,原本能依附景郡王,谋一个好差事,最后反倒请辞归家,专心著书。如今咱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姐姐远嫁太原,听说过得也不好,常被夫家嫌弃咱们门第低微,是个拖累。你年纪大了,耽误不起,我心里愁得跟什么似的,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林氏捏着帕子一角,轻轻擦泪,不过一年光景,两鬓就生了许多白发。
    徐雅言倒是挺想得开,安慰道,“娘您不用替女儿操心,只要爹爹大作得成,宣扬开来,必会名满魏国,重塑声望。女儿届时再议婚,必然比现在风光千倍万倍。”
    林氏忐忑道,“你给娘说句实话,你爹爹这回真能翻身?就凭一本书?”
    “爹爹写的不是普通文章,而是将儒学典籍一一汇总、注释、解析。如今科举在即,有多少人请得起鸿儒为师?又有多少人出得起一月几两银子的束脩?绝大多数学子拿到四书五经却无人帮忙解惑,全靠个人理解而已,上了考场焉能不憷?爹爹这套书一出,必被当世学子奉为宝典,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风靡魏国,摘得‘天下师’之誉。”
    “天下师?这么厉害?”林氏双目圆睁,心情激荡。
    “那是自然。帝师算什么?天下师才堪配爹爹之才。”徐雅言目中满是傲然。
    “哈哈哈,最懂爹爹的非言儿莫属!”徐广志拿着一卷书册走进内堂,身后跟着嫡长子,同样捧着厚厚一沓文稿。他在主位坐定,拍案道,“拿一坛好酒来,我今日定要畅饮一番。”
    “看来爹爹的书稿已经顺利收尾了?”徐雅言大喜过望。
    “紧赶慢赶,总算在科举之前完成,只需誊抄数份散播出去,便能飞快积累名望。我就不信凭我徐广志的大才,还不能在燕京权贵中拥有一席之地。之前是我想岔了,皇上信奉霸权,独断朝纲,若要在他麾下出头,不能依附任何势力,只能当纯臣。那么我就专心修书,用真才实学开辟一条通天之路。言儿的婚事不急,将来必有更好的选择。”
    林氏唯唯应诺,徐雅言则兴奋道,“爹爹只管将手稿交予我,我便是不眠不休也给您誊抄出来!我与几家书肆的掌柜皆很熟络,请他们帮忙散播,速度定然极快。”
    ☆、第124章 别走
    关素衣在家里待了半月,这日终于准备启程前往胶州。她起了个大早,也不洗漱穿衣,只坐在镜子前面发呆。重生初时,她多想掉头就回胶州,从此永不入京,然而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心底又堆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金子和明兰大包小包地收拾东西,连窗户上的纱帘都解下来打算带走。
    忽然,一只鹩哥从敞开的窗户缝钻进来,飞落到铜镜上,歪着脑袋看她,“夫人别走,夫人嫁朕!”它左跳跳,右跳跳,不断重复这两句话。
    明兰倒抽一口凉气,连忙关紧窗户,跑到外面查看,见四周并无闲杂人等出入,这才拍打胸口,瘫靠在门框上。这小东西冷不丁地跑出来,说这些外人绝不能听的话,多闹几次怕是会把她的魂儿吓丢。果然还得尽早离开燕京才是。
    “你一口一个‘朕’,就不怕别人把你当成‘乱臣贼子’给煮了?”关素衣沉闷的心情略微开朗,捏住鹩哥的尖嘴取笑。鹩哥蒲扇着翅膀,想用爪子抓挠,却犹犹豫豫地放下,显然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断不会伤她分毫。
    “罢了,这些话日后也无人会听,让你主子自娱自乐去吧。”关素衣从荷包里掏出几粒谷米,召唤道,“来吃东西。我再教你最后一句话,珍重,珍重……”
    鹩哥十分聪明,听了几遍就能重复,关素衣这才将它捧到窗外放飞,目光涣散地看着它消失在皇城方向。走的时候才发觉,留在京中的岁月并非全是压抑与痛苦,也有阳光遍地,明媚春风;更有洒脱肆意,游荡不羁,而此类记忆,偏偏都与忽纳尔有关。
    所以即便心有不舍,也是人之常情吧?
    关素衣不敢深想,飞快捯饬好自己,走到前厅拜别家人。用罢早膳,敞开府门,几十名侍卫护送着七辆车架,意欲前往胶州。来往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都说高门贵女果然派头十足,出个门竟有如此多的行李,怕是值钱的东西不在少数。
    然而谁又知道,车内细软只有几包,其余皆装载着书册而已,对平头百姓来说它们一钱不值,在关家人眼中却堪比重宝。
    关老爷子捂着胸口念叨,“依依,你外祖家中藏书甚巨,为何还要把咱家的书带走?这一来一回多麻烦?”
    “不麻烦,去的时候我只装了七辆马车,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会有十四辆,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祖父您大气一点。”关素衣眼角余光往街边一扫,然后顿住。忽纳尔果然来了,脸上蒙着一层□□,肩膀上站着一只鹩哥,正附在他耳边说话。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用口型无声祈求,“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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