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后有喜的消息便传得众人皆知。皇上心情极为舒畅,哪怕收到边关失利的战报,也未皱一下眉头,更驳回了临阵换帅的奏折,鼓励赵海再战。赵海收到圣谕,对皇上越发忠心耿耿,也越战越勇,一寸一寸收复失地。
    后宫用度总算宽裕了些,但好吃好喝的东西全往椒房殿送,皇上依然保持着俭朴的作风,让一众嫔妃不敢造次。不知从何时起,嫔妃们见了皇后总是一口一句“小皇子如何如何”,仿佛笃定皇后怀的必是男胎。朝臣们闻听动静,也对皇后寄予很高的期望,盼着她赶紧为魏国诞下嫡长子。
    仲氏和左老夫人察觉情况不对,屡次入宫劝慰皇后。男女尚未确定就传出这等流言,心情最焦虑的人非皇后莫属。她一举得男还好,若生的是个女儿,必定会令所有人失望。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她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心情未能及时调整过来,对胎儿会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
    这是有人在故意搅乱视听,间接加害皇后啊!
    “外祖母,娘,您们放心,我能想得开。无论这胎是儿是女,都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因此乱了心绪。”关素衣抚着肚皮,浅笑道,“儿女我都爱。”
    “问题是皇上怎么想?他若不喜欢女儿,对你多多少少会产生芥蒂。况且他年近三十,迫切需要一个嫡长子。”仲氏忧心忡忡地道。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在乎这个。”关素衣笃定道。
    “那你就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胎。”左老夫人翻捡着嫔妃们送来的礼物,语带嘲讽,“流言是从宫里传出的,数来数去也就那几号人。瞧瞧,送来的小衣小裤全是男子式样,她们也算有心了。”
    “还有更有心的,这会儿已经替皇上物色好美人,准备借机争宠呢。”关素衣讽刺一笑。
    左老夫人和仲氏连忙安慰她看开一点,略坐半个时辰便告辞。她们前脚刚走,圣元帝后脚就回来,坐下不厌其烦地询问夫人今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又趴在她肚皮上傻乎乎地叫了几声小崽子。
    关素衣见他如此,烦心事立马抛到脑后,捂嘴轻笑。偏在此时,沈婕妤在外求见,入内后毕恭毕敬行礼,又让宫女把带来的礼物献给皇后。除登喜、登福两位大宫女之外,她身边还伴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宫女,身段、长相皆十分出众,哪怕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宫装,梳着最简单的发髻,也似一株桃花,浓艳而又娇俏。更妙的是她还有一把清脆婉转的嗓音,徐徐说着吉祥话,简直叫人耳根酥软。
    关素衣定定看她一眼,又看了看表情安闲的沈婕妤,心内不免讽笑。
    一行人凳子还没坐热,盘婕妤也领着众位宫妃赶来,却是看准了皇上就在椒房殿,想提醒他雨露均沾。
    “娘娘,小皇子今天可好?”盘婕妤张口询问。
    关素衣起初还会纠正她们,说自己怀的未必是小皇子,现在却懒得理会,抚摸肚皮笑道,“今天很好,就是嘴巴特别淡,想吃些味道极重的东西。”
    “吃些话梅开胃,省得待会儿用膳的时候又吐出来。”圣元帝从抽屉里取出一罐话梅,挑了一颗形状饱满的塞进夫人嘴里,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用双手捧着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嘴里像哄孩子一般念叨,“慢点,小心洒了。话梅虽然好吃,却也不能整天靠这个过活。你若喜欢口味重的东西,朕待会儿去后院摘些胡瓜,给你做凉拌胡瓜吃。”
    “好啊,臣妾现在就爱吃凉拌菜。”关素衣笑着点头。
    其余嫔妃又妒又羡,心里五味杂陈。盘婕妤失口问道,“皇上亲自替娘娘做菜吗?”
    “怎么,不行吗?朕的妻儿,难道还得劳烦别人照顾?”圣元帝理所当然地反问。
    关素衣抿嘴暗笑。这人说得好爽利,实则只会做这一个菜罢了。她也并非爱吃,只是想满足他照顾妻儿的迫切心愿。
    盘婕妤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皇上第一个子嗣,原该仔细看护。有娘娘的喜气一冲,往后宫里还会诞下很多皇子、公主,皇室也将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是变相的提醒自己莫要霸着皇上,阻碍他撒播龙种。关素衣恶心的要命,吐掉梅核,淡淡开口,“那是当然。皇上如今子嗣不丰,本宫也忧虑得很。皇上,臣妾乏了,您左右无事,便去别宫坐坐吧。”
    圣元帝本就不耐的表情彻底变成阴郁,重重放下茶杯,冷道,“皇后是在撵朕吗?朕之行踪,岂容你指手画脚?”话落看向堂下嫔妃,语带嘲讽,“朕还留着你们已算仁至义尽,莫要以为你们曾经干的那些事,朕一无所知。朕乃一国之主,富有天下,可不是什么腌臜东西都能捡起来吃的乞丐。”
    这话说得太狠,臊得诸位嫔妃面红耳赤,羞愤欲死。原来在皇上眼里,她们竟是一群腌臜物吗?也是,他堂堂帝君,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又何须俯首屈就一群曾经对他避之不及的蠢货?
    他独宠皇后未必就是对她多喜爱,恐怕只是因为她从未看轻他,更未表面顺服,背地里却疏远躲避,甚至算计利用。盘婕妤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脸上不由浮现绝望的神色。她终于知道,皇上这辈子都不会爱上她,更不愿多看她一眼。
    只因旁人几句蛊惑就能由爱转怖,她有什么资格得到皇上的青睐与原谅?思及此,她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快步走出椒房殿,来到偏僻之所,这才泪流满面,无声哭泣。
    沈婕妤等人脸色忽青忽白,好不难看,哪里还有心思争宠,飞快磕头告罪,鱼贯退出。倘若皇上不说,她们竟不知他早就存了心结。心结不解,她们这辈子都没有上。位的希望。男子的尊严不容折损,更何况对方还是帝王之尊,越发不能侵犯。看来果然还得找人固宠,借腹生子。
    待闲杂人等走远,脸色黑沉的圣元帝立刻换上嬉笑的表情,一把搂住夫人,问道,“方才吓着没有?”
    “没有。”关素衣忍俊不禁。
    圣元帝略松口气,这才趴伏在夫人肚皮上,柔声道,“小崽子吓着没有?不怕啊,爹没生你娘的气,爹跟你娘闹着玩儿的,往后你便知道了。爹会尽量克制,不在你娘跟前大声说话,你好好长大,顺顺当当落地,别折腾你娘。”
    关素衣哭笑不得,拧着他耳朵骂了一句“傻子”。
    ☆、第177章 爱子
    越是临近产期,关素衣越感觉到压力巨大,它并非来自于本人的惶恐,而是外界的传言与逼迫。如今人人都盼着她能一举得男,仿佛魏国的江山社稷,全寄托在她肚皮上。就连足不出户的太后也屡次造访椒房殿,状似和蔼,实则险恶地敦促她保护好龙胎,定要为皇上生下嫡长子。
    倘若关素衣不是重生一回的人,倘若她没有经历过种种磨难,从而变得更为坚强,现在必定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唯恐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下一个女婴。然而她明白失去骨血的痛苦,所以才更珍惜现在的一切。无论这一胎是儿是女,对她来说都是上天的恩赐,亦是最珍贵的礼物,她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
    顶着所有人的殷切期盼,亦或恶毒诅咒,她平平安安地熬到了第九个月,于某日凌晨发作起来。
    圣元帝近期十分紧张,晚上睡得很浅,生怕夫人和孩子发生意外;白天也不安稳,哪怕在上朝或处理政务,也会让金子每隔半个时辰报一次平安;空闲的时候更不用提,几乎把夫人栓在眼皮子底下,不准她离开自己半步。
    每当看见她顶着硕大的肚皮在殿里来回走动时,他都会提心吊胆,偶尔还会产生日后再也不让夫人生孩子的念头。从最初吐得昏天暗地,到后来双腿浮肿、彻夜难眠,她吃了太多苦,也受了太多罪,最后还有一道生死难关需要跨过。
    因心中忧虑,几乎在夫人发作的瞬间,他就清醒过来,慌里慌张地跑出去喊人。所幸几位太医全在椒房殿里待命,立刻便布置好产房,让人把娘娘抬进去。
    圣元帝衣袍凌乱,脸色青白,听见夫人痛苦的呻.吟,好几次差点冲入产房,却被金子和白福拦住。太后等人陆续提着灯笼赶来椒房殿探望,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但内心怎么想便不得而知。
    “皇上,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吧。吉人自有天相,娘娘和小皇子定会平安无事。”沈婕妤柔声劝慰。
    圣元帝一步都不愿离开,却也不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别的女人面前。他让白福取一件外袍过来,当场穿上,健壮而又充满力量的身体裹在玄色深衣内,肩膀宽阔,腰部劲瘦,挺拔的站姿带给人极大的威慑感。
    众嫔妃哪里还有心思关注皇后,一个二个直往他身上瞟,越发懊悔当初避着他的愚蠢举动。所幸圣元帝直勾勾地盯着产房,没空搭理旁人,否则必定会把这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人全部撵走。
    夜幕退去,晨曦初现,夫人的呻.吟却半点没消停,反而越发凄厉,他不禁在门口来回走动,差点将地砖踩出几个洞。
    白福上朝了,这才上前提醒,“陛下,各位大人还在金銮殿里等着,要不您上了朝再来?”
    “上什么朝?”圣元帝语气焦躁,“让他们全都散了,朕要陪夫人。”
    白福心知劝不回陛下,只好去打发众位大臣,刚走出去几步,又听他喊道,“慢着,将夫人发作的消息告知帝师和太常,顺便去帝师府把岳母和左老夫人接进宫。夫人若出了产房,定然想见她们。”
    白福唯唯应诺,快步去了。诸位大臣得知皇上要等待嫡子降生,都对罢朝一事表示理解,还纷纷冲椒房殿的方向祈福,祝愿皇后母子均安。
    听见同僚们一口一个“小皇子”地叫着,关老爷子摇头叹气,“如今满朝文武都笃定依依怀的是男胎,恐怕皇上那里也期望颇高。如果她一举得男,便是意料之中,无甚惊喜;如果生的是个女儿,恐怕会令皇上极度失望,此前多受宠爱,此后便会落下多少失望苛责。但愿依依有那个福分,能顺利诞下嫡长子。”
    关父摇头道,“生儿生女几率各半,着实说不准。生了儿子固然好,生了女儿,咱们还得交代她几句,让她一定要稳住。”
    “她稳得住。”关老爷子笃定道,“走吧,回去准备曾外孙的见面礼。”二人一路沉默,喜悦有之,但更多的还是焦虑与担忧。
    折腾了大半天,临到傍晚,红霞漫天时,关素衣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为了保护好这份骨血,她养胎时半点不敢懈怠,该滋补的滋补,该活动的活动,身子骨反而比以往壮实,胎位也极正。头胎产子只花了半天功夫,已算十分顺利。
    稳婆“啪啪”拍了两下,又将孩子擦干净,用襁褓裹好,这才僵笑着跪下,“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位小公主。”
    关素衣虚弱道,“可还康健?”
    “小公主康健得很,中气可足啦!”
    她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勉力抬起手臂,“让本宫抱抱孩子。”
    稳婆忙把孩子递到她枕边,大大夸奖一番。虽然不是个带把儿的,恐会惹皇上厌弃,但到底是嫡长女,又是公主之尊,她们断然不敢怠慢。原以为这回能拿到许多赏赐,看来全都打水漂了。
    产房里伺候的宫人心情都十分忐忑。皇后生子本该是件大喜事,但皇上年近三十还膝下无子,定然殷切地盼着这胎能生男孩。如今事与愿违,皇上失望是肯定的,但愿他不要当面表现出来,让皇后难堪。
    关素衣见孩子平安康健,这才放松心弦,慢慢昏睡过去。几位稳婆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出去报信。若非皇上听见屋里没了动静,一声高过一声地询问,她们恨不得遁地而逃。
    诸位嫔妃心有所感,虽面上没表露出来,内里却都幸灾乐祸,嗤笑不已。尤其是沈婕妤,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忖道:虽然这几个月的流言没能压垮皇后,让她心神失守,意外流.产。但老天爷好歹是站在本宫这一边,没让她抢先诞下嫡长子。皇上若是听闻消息会如何?恐怕当场便要甩袖离开吧?为了这个孩子,他连君子远庖厨的原则都能违背,可见对他寄予了多少厚望。嫡长子与嫡长女,虽一字之差,待遇却是天渊之别!
    几位稳婆硬着头皮走出产房,双手举起孩子,强笑道,“启禀皇上,娘娘生了个小公主,如今母子均安。”
    圣元帝看也不看孩子,绕开稳婆朝产房里走,看见夫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脑袋便是一晕,颤手探了探夫人鼻息,这才腿脚发软地坐在床沿,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吸气。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夫人痛,他只会比她更痛;夫人怕,他只会比她更怕。他想起了惨死的母亲,又听见夫人接连不断的痛呼,有那么几次差点一脚踹开房门,勒令夫人别生了。
    他紧紧抱着她,恐惧感这才一点一滴消散。
    皇上看也不看小公主,令跪在地上的稳婆十分慌乱。诸位嫔妃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都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窃窃私语道,“可怜见的,刚生下来就被皇上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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