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晦暗的楼道里,费渡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他好半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沉尸入海?可最近不是台风季吗,尸体扔在海里不会出问题吗?”
    “是,不方便抛尸到海里的都掩埋了,”陆局说,“现在就是在找这些,尤其是曲桐,那女孩太关键了。”
    这时,方才被陆局调兵遣将的动静惊动的曲桐父母和郭恒都跟了过来,打算询问案情进展,几个值班员连忙跑上来,想阻止他们进入办公区域。
    “哎哎,别,”陆局忙说,“让他们过来坐,家属心情都理解,我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费渡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适时地说:“您忙,我不打扰。”
    陆有良冲他一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参与本案的嫌疑人实在……唉,抓住了也未必能尽如人意,就怕二十年前的事再重演啊。”
    他说完,朝费渡一点头,快步与他擦肩而过。
    可能是近年来社会加强了对环保的重视,据说滨海一代本想开发,但一些环保相关的资质和手续一直办不下来,于是拖延至今。
    四下也就是几个小岛上的疗养产业还算发达,附近有个油画村,每年固定时间段、固定签约学校会带学生过来写生,还能给那农家乐性质的海滨“度假村”带来点生意,剩下时间基本是门可罗雀。
    不沿海的地方山地较多,连绵起伏、人迹罕至,只有一些经年日久的旧路穿梭其中,杂草与未经打扰的密林正是绿意浓郁,充斥在微咸的海风中。
    所有路段都已经被封上了,照片墙上所有清新美丽的风景照地点都被挨个标记出来,绵延近十公里,竟然是沿着同一条已经看不清边界的小路,燕城的警力与从滨海市区抽调来的当地警察沿着一条圈起了无数黄线。
    “陶副队,发现一处……啊,等等!这一块尸体是新鲜的!”
    曲桐小小的身体被切割成了七八块,分别掩埋,黎明时终于拼凑整齐,尸体上的切割痕迹与向阳小区那间屋子里的其中几把刀具相符,法医甚至还成功地从尸体身上提取到了一点精液。
    这不幸中的万幸让郎乔逮捕的中年男子当场崩溃。
    “我当时跟的是另一个小孩,已经知道她父母工作忙,经常自己回家了,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劫匪绑票这么奇葩的事……当时我都想报警了,是那个小女孩,就那个苏落盏一直蛊惑我,她说她喜欢这个,拼命撺掇我抓这个,正好西岭我熟悉,脑子一热……”
    “我没有杀人!绝对没有杀人!完事以后我就走了,真的,当时那个男的——清洁工,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把揪住苏落盏,我看不对劲,赶紧自己跑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这么丧心病狂啊,真的您相信我!”
    “我那么喜欢她们,怎么舍得害她们呢?”
    卷三
    第59章 朗读(二)
    骆闻舟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也有点神志不清了,高强度、长时间的问讯过程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尤其面对许文超这种心理素质的嫌疑人,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其实也是不给自己喘息的余地。
    在外奔波的仍在寻找各种证据支持,审问的和被审问的则要通过对方的神色、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细微信息互相欺诈、互相判断——
    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苏落盏到底说了多少?
    他方才哪里相互矛盾?哪句话可能是真的,哪句话是避重就轻?
    他们是不是在诈我?
    往哪个方向诈才能让他承认?
    稍一松懈,立刻就会被许文超抓住机会狡辩翻供,想换个人来都没戏。
    骆闻舟脖子以上基本停工,完全是凭着肌肉记忆自动导航回办公室。
    曲桐的父母听见消息,已经不顾劝阻追到滨海去了,只剩下郭恒一个人。
    骆闻舟看见他的背影,以为郭恒睡着了,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件不知谁扔在那的制服外套,正想搭在他身上,郭恒这时却忽然一抬头。
    他眼角的皱纹自鼻梁“一波三折”直至鬓角,像干渴的地面上皲裂的伤疤,微微发黄的眼白中,蛛网似的血丝缠着眼球,没有一点睡意。
    往日里热闹的刑侦队办公区域里鸦雀无声,要么是还在外面忙,要么已经撑不住睡了。两个男人相对无言,空气仿佛黏成了一团,凝滞不动,再强大的空调扫风也吹不开。
    良久,郭恒才艰难地率先开口:“你们……你们那位姓陆的领导都和我说了。”
    骆闻舟缓缓地拉开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没说太具体,”郭恒说,“他说你们有些细节还在核实——现在你能告诉我具体情况吗?”
    骆闻舟顿了顿:“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郭菲偶然结识了一个自称和老师一起来莲花山的女孩,她穿碎花连衣裙,长得很漂亮,就是似乎总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跟她问了几次路。有一天补习班下课时,郭菲再次偶遇那女孩,女孩好像很着急,声称带她的老师住院了,她一个人找不到回宾馆的路。郭菲是个热心的孩子,每年期末的教师评语都有‘乐于助人’一条,至今还留在莲花山小学档案馆里。她试着给对方解释了几遍,对方一直不明白,她想,反正只是绕一小段路,应该也晚不了几分钟,于是决定亲自带那女孩去她的目的地……”
    从他第一次提到“郭菲”的名字开始,郭恒就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滚,被一道一道的皱纹截住,又往花白的鬓角而去。
    骆闻舟说到这里,略微停了片刻,伸手按在郭恒肩膀上,瘦骨嶙峋的肩背与起伏不定的胸口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只单薄陈旧的破风箱。
    郭恒艰难地从周遭抽了一口气:“你说,你接着说。”
    “那个女孩——就是苏筱岚,骗郭菲喝下加了东西的饮料,把她留在了宾馆,等待凶手吴广川出院。吴广川故意以‘身体不好’为缘由,脱离了大部队,自己得到了一辆公车,在杀害了郭菲后,吴广川把她藏在后备箱里,离开了莲花山。苏筱岚拿了郭菲的铅笔盒。”骆闻舟说——尽管他知道,无论是从苏筱岚的日记、犯罪手法的一致性等一系列的事实推断,当年杀害郭菲的其实应该是苏筱岚,骆闻舟用看似客观的语气轻轻地把事实扭了个小麻花,“苏筱岚和凶手的畸形关系,让她对受害人十分嫉妒,行至途中,她与凶手因此发生冲突,一怒之下跑下车,翻过那座您发现的大斜坡,看见了垃圾场附近的公共电话,她突然想出了一个发泄的方法——给您打了那通尖叫电话,还让您听见了铅笔盒晃动的声音。”
    “她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她嫉妒郭菲有您这样的父母,有幸福的家庭,长成了一个比她好一万倍的小姑娘,拥有她多活二十年也得不到的东西。”
    郭恒顺着这句话音看向骆闻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郭叔,您当年没有杀错人,您只是……太善良了,根本没有怀疑过那房子里的另一个人,”骆闻舟轻轻地说,“但是因为您在她面前杀了吴广川,震慑住了苏筱岚,苏筱岚第一次知道她做的这些事是会招来报应的,她后来也一直过着畸形又痛苦的日子,而且极大地降低了作案频率,您无形中救了不少潜在受害者——至少有上百个。”
    郭恒却一抬手遮住眼睛,泣不成声。
    骆闻舟:“郭叔……”
    “别说了,”郭恒胡乱地冲他摆着手,“别费心捡好听地安慰我了,我谢谢你。”
    当年恰恰是因为他贸然动手捅死了吴广川,让苏筱岚再也不敢使用同一种方式折磨受害人家属,甚至在那之后调整了作案手法,才让那些后来遇害小女孩的档案悄无声息地混在了众多走失儿童中间,足足晚了二十年,才重见天日。
    郭恒曾经冲动易怒,但他并不傻,听得出这种破绽明显的谎言。
    “那我的菲菲现在在哪?”
    “当年的主犯苏慧并没有参与此案,所以我们推断,郭菲应该在当时莲花山通往市区的国道沿线。”
    “还能……还能找到吗?你们还找吗?”
    “能找到,”骆闻舟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的说没就没,肯定还藏在哪,总有迹可循,就算一时找不着,以后也总有希望,就算别人都忘了,我也记得,您放心。”
    郭恒是在又一个晨曦中离开市局的,骆闻舟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他不知道郭恒以后会怎么样,但不管是六十岁、七十岁还是八十岁,人总归还得活着,日子总归还得继续过,眼睛总归还得向前看。
    也可能是骆闻舟的自我安慰,他觉得郭恒的背比来时似乎直了一点。
    骆闻舟拖着脚步走回办公室,半瘫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随即感觉自己好像还忘了点什么事,一抬头,看见桌上摆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对了,他让费渡等他来着!
    不过显然费少爷不可能在局里等他一宿,应该是早走了。
    就在骆闻舟迷迷瞪瞪地拿着那杯咖啡端详的时候,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拎走了杯子,随即,一股幽暗的木香调古龙水味顺着那人的袖口钻进他的鼻子,骆闻舟下意识地抽了口气,鼻子有点发干。
    费渡不知又是从哪个金贵酒店里爬出来的,换了一身行套,在骆闻舟迷茫的注视下把酒店打包来的早饭和咖啡放在他办公桌上。
    骆闻舟下意识地说:“你吃饱了撑的吧,有家不回天天住酒店,那酒店你们家开的?”
    “也可以这么说,”费渡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控股百分之六十。”
    骆闻舟:“……”
    特意跑到工薪阶层面前炫富的老板都是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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