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副,有新鲜的车辙!”
    陶然伸手抹了把汗:“追!”
    白沙河略微有些涨水,沿河而行,水声越来越大,若有若无的车辙印很快把他们引向河边。
    “在那!”
    “水里水里!”
    一辆白色的卡车在白沙河里起伏不定,随着略显湍急的水流往深处缓缓移动——
    周宅中,除了被带走单独接受讯问的杨波,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等着消息,神色各异、各怀鬼胎。倒是周怀信似乎真情流露,死死地攥着旁边一把木椅的扶手,非主流的长指甲把木椅刮得吱吱作响。
    每一秒都好似被拉长了两周。
    “骆队,”这时,呼啸的水声中,陶然的声音有些不清晰地传来,“货箱被冲开了,人不在,不知道是被绑匪带走了还是卷进水里了。”
    郑凯风脸色微沉,胡震宇后背陡然僵直。
    周怀信猛地站起来,胯骨撞到了坚硬的实木桌面也浑然未觉,嘴唇上的血色一丝也不剩了,像个苍白的隔夜小丑。
    骆闻舟沉声说:“继续搜。”
    亲自下了水的陶然呛了一口,咳嗽两声:“继续搜!”
    “陶副,你看那里!”
    绑匪大概是被警笛声惊动,慌乱之下把车开进了水里跑了,货箱没关严,里面的周怀瑾连着他身下的木椅一起漂了出去,木椅好像一个蹩脚的救生圈,搭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像一片风雨中的树叶,险伶伶地随波逐流。
    “我抓住他了!”
    “拉紧拉紧,别松!等等……还有气!
    二十分钟以后,周怀瑾获救的消息传回了周宅——周怀瑾腿上被砍了一刀,幸运地没伤到要害,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的绑匪并没有容得同伙仔细地杀人碎尸,被遥远的警笛惊动,急不可耐地一脚油门,把车踩进了白沙河,随即两个绑匪逃走不知去向,周怀瑾顺着河水漂流而出。
    胡震宇大松了口气,郑凯风不动声色地合上眼,不知是在念佛还是怎样。
    周怀信瘫在地上半天起不来,随后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卫生间,紧张得吐了个底朝天。
    门口有人跟了进来,周怀信以为是保姆,气喘吁吁地闭着眼伸出手,嘶哑地说:“给我水。”
    一瓶拧开了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他手上。
    周怀信一口灌进嘴里,就听见身后的人开口说:“至于吗周兄,你不是早知道这结果吗?”
    周怀信猝不及防,“咕咚”一声,把漱口的水咽了下去。
    第69章 麦克白(十)
    “费爷,”周怀信有点僵硬地回头,勉强一笑,“你说什么?”
    费渡回头看了一眼,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走来走去,基本没人注意到这边,于是他抬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卫生间灯光晦暗,加深了他眉眼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张笔触锋利的画。
    “别装了,我又不是昨天才认识你。”费渡十分放松地靠在门板上,要笑不笑地看着周怀信,“你一年到头见不了你爸几面,压根也没关心过你们家财产,什么私生子家生子的,从昨天到现在,我看你总共也就抢胡总手机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是真的。”
    周怀信转身背靠洗脸池,沉下脸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杨波就算真是你爸的私生子,也不必搞这么大的阵仗认祖归宗,你家老头在太平间躺得踏踏实实,他大可以回国请求司法鉴定亲子关系,这又是绑架又是杀人的,图什么,吃饱了撑的吗?”
    “司法鉴定他想做就做吗,真当我们哥俩是死的?一把火烧了老头,也不给他一根头发,”周怀信嗤笑一声,“他不就是为图钱么?小门小户出来的,算的精。”
    “网上爆出来的那三支基金就够你家喝一壶的,就算是假的,查一次也让你们伤筋动骨,真图你家钱,他不会这么损人不利己。”
    “都说了我是个画画的,不懂你们这些生意人的事。”周怀信不耐烦地一摊手,仗着自己瘦,从费渡身边挤了过去,打算要开门出去。
    费渡一抬手扣住了他握在门把上的手腕,周怀信一激灵,感觉费渡冰冷的手指像一条蛇,紧紧地卡住了他不动声色下剧烈跳动的脉搏。费渡虽然颇有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对付周怀信这根麻杆是很够用了,轻轻一推就把他按在了旁边的储物柜上。
    周怀信:“你……”
    “嘘——”费渡抬起一根手指打断他,“小点声,警察还在外面——你家那倒霉司机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杨波,这东西怎么操作你我都清楚。买个人当替罪羊,不留证据,进去几年,给够他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钱,出来还有工作,又不是死刑,跟去个艰苦的地方外派几年差不多。谁家的替罪羊也不可能出卖主人,国内又没有专门保护污点证人的制度,卖了主人也未必逃得脱刑责,白坐牢不说,家人还受连累,没这个规矩。”
    周怀信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
    “别装纯,”费渡摇摇头,“我们这边刚猜测你哥可能在一辆货车上,绑匪那边立刻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缩短镜头,是觉得警察太笨,生怕我们抓不出内奸,怀疑不到杨波头上吗?”
    周怀信冷笑:“你的意思是有人嫁祸杨波——绑架大哥,再顺手除掉私生子,我明白了,这事横看竖看,都只对我有好处,所以现在我是嫌疑人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费渡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去吧,”周怀信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脸上却又恢复那种疯疯癫癫的满不在乎,轻佻地冲费渡一笑,“酒池肉林里泡不出什么感情,我不怪你,我要是因为这个折进去,以后出来不愁没有牛逼吹,这是编排了一场多大的戏,我是个多么伟大的行为艺术家!”
    费渡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怀信嬉皮笑脸地问:“你叹什么气,难道是在遗憾还没睡过我?”
    费渡说:“我吃不消你。”
    “那当然,”周怀信到了这种情境,竟然还有暇洋洋得意,“你那过时的审美肯定吃不消我这种前卫的风景……”
    “我吃不消你这种自以为是在装疯卖傻的真傻子。”费渡淡淡地打断他,“周兄,你大哥是亲生的吗,你跟他到底是有多好?”
    周怀信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手指紧紧地扣在了身后储物柜的柜门上:“奇怪,费爷,你刚才还说我绑架我大哥,又嫁祸杨波那个狗娘养的,一石二鸟,怎么现在又变成我跟他有多好了?你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是被我的美色冲昏头脑了吗?”
    费渡没接他这句干巴巴的玩笑话,平铺直叙地说:“绑匪抛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你抢走了胡总的手机,他的手机直接登录到了你们官网后台。”
    “是啊,哟,不得了,原来胡震宇装得那么镇定稳重,其实早准备好了要曝光私生子的事,”周怀信“啧”了一声,“这种事我当然要抢先啊,越真情实感越没有嫌疑嘛……”
    “我警告你回复绑匪要慎重,你当时明明听进去了,”费渡丝毫不理会他说什么,只是兀自陈述,“可是转脸又来了这么一出?为什么?”
    周怀信挑起修成了一根线的细眉:“你是问我……”
    “因为你看见了胡震宇的小动作,”费渡几不可闻地轻声说,“贵司这种标准化管理的公司,官网一定有专人负责打理,发什么新闻也一定有固定的请示流程,这事无论如何也不是胡总该亲自管的,他第一时间亲自登上后台,这不合常理,这点不合常理证实了你的某些猜测……”
    周怀信的表情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纹丝不动。
    费渡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你哥根本没有被人绑架。”
    周怀信的呼吸突然凝固,好一会,他声音尖锐地“哈”了一声,使劲一耸肩,细伶伶的脖子几乎要从肩上甩下来:“费总,这么说,你和警察们方才忙了一圈,都是在陪着演话剧了?”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费渡的手机屏幕一亮,电话铃即将响起,他看也不看地伸手挂了:“两个知道利用竞争企业煽风点火、制造网络舆论的绑匪,为什么一和亨达集团断开联系,就成了没壳的乌龟,立刻就毫无防备地被追踪到?”
    “白沙河流域地广人稀,从机场路劫走人质之后,顺路选择在那里换车,这还说得通,可为什么仍然在那里徘徊?”
    “白沙河已经算是燕城地界,从这段路进城基本不会遇到查验关卡,临时路障也是你们报警后设的。从你哥上了绑匪的车到你们报警,中间至少有两个小时的空档,绑匪为什么不开进市里,找个足够安全私密、地方足够大的空间?难道策划这起绑架案的幕后黑手已经穷得叮当响,租不起房子了?”
    “专门留下个内奸给我们抓,到底是为了让绑匪及时逃跑,还是为了通知我们及时救人?你哥面对一个凶残的绑匪,不威逼不利诱,先条分缕析的回答他有关基金的事,这是唯恐周氏身上官司不够多?”
    “两个持刀绑匪,劫持了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质,开着一辆大货在荒郊野外,人质这样都没死成,还顺顺利利地被警察救了?”
    周怀信苍白徒劳地开口:“你要是非这么说……”
    “当然,绑匪联系亨达集团,误导警方和炒作事件都是亨达主导,绑匪自己狗屁不懂,你可以说绑匪选择白沙河,是因为对白沙河流域熟悉——反正照这么看,我们也不可能抓住那俩人核实了。你也可以说你哥看出绑匪搞垮周氏的目的,为了保命刻意配合,还可以说他最后没死成都是运气,都是命大——” 费渡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可是这么多巧合合在一起,再加上胡总的可疑操作,恕我想象力贫乏,周兄,我真的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
    周怀信神色变幻几次,良久,他说:“我错了,费总,最佳想象力是你的,我甘拜下风。”
    他一伸手打住费渡的话音:“杨波算什么东西?照你这么说,周怀瑾自己绑架自己,又是挨刀又是挨水淹,不惜抹黑自己家公司,就为了栽赃一个私生子?费爷,这到底是他有病还是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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