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会议室坐下,费渡终于对骆闻舟开了口:“我好像没有加班费。”
    “不用好像,你连工资也没有,就一点项目补贴。”骆闻舟说,然后他不等费渡回话,又说,“不过我们这点工资,有还是没有,也就是‘约等于零’和‘等于零’的区别,你在意吗?”
    费渡:“……”
    他的台词被骆闻舟抢了个精光,连嘲讽都无从开启,只好正襟危坐了回去。
    “现在有两件事,基本是可以确定的:第一,周怀瑾被绑架一案,确实是他自导自演的,胡震宇显然是他的同伙,现在已经一并带回来审了;第二,周怀信确实是董晓晴杀的,监控录像和目击证人俱全,无可争议。但董晓晴随即被人灭口,家里也遭人纵火,目前嫌疑人身份动机不明,但根据我们推断,很有可能和董晓晴的刺杀目标周怀瑾有关。“一进会议室,郎乔就很专业的搁置了她心心念念的电影,条分缕析地进入了状态。
    骆闻舟问:“周怀瑾现在怎么样了?”
    “关着呢,”郎乔说,“但是精神状态很差,来了就一直缩在椅子里,抱着头不声不响的,我们给他端了水和饭,都没动过,到现在水米未进。”
    “董乾和董晓晴那边有什么情况?”
    “董乾沉默寡言,平时来往的亲友不多,”陶然接过话题,“关系比较密切的,基本也就是车队的同事,因为他接活的客户不固定,平时也不总跑一条线路,所以没有规律造访的服务站和餐饮点,但是他同事反应了一个情况——海洋,你查到的,你来说。”
    肖海洋猝不及防地被点名,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是!”
    旁边立刻伸出了好几只手,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下来:“坐着说。”
    肖海洋尴尬地低头推了推眼镜,切换连珠炮模式:“董乾的同事反应,他经常网购,平时总有快递员找他,平均每个礼拜要接两三次邮件,我查了董家父女的购买记录,发现董乾最近一年的购物频率确实很高,退货率也很高……”
    骆闻舟抬起头:“直接说重点,你认为是快递有问题还是卖家有问题?”
    “快递,”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董乾退过的货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配送都是同一家快递公司,叫‘快达’快递,我查过,这家公司因为速度慢、价格高,再加上管理不规范,所以目前市场占有率很低——随机在网上购物,使用快达的商家不到5%,而董乾接到快达配送的商品概率在50%以上,十倍的差距,不可能是巧合。”
    骆闻舟一点头:“有道理,然后呢?”
    “如果纵火犯烧掉的纸质文件是重要物品,那我们在反复排查他嫌疑的时候没那么容易漏掉,但如果我们调查过程中,那份文件正在派送的路上呢?快达快递同城一般要三到五天才能送到,正好打了个时间差。”
    骆闻舟听到这,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连名带姓地打断了他:“肖海洋,你这是纯猜测还是有什么根据?”
    肖海洋面对他的强势逼问,略有些迟疑:“有……有根据的……”
    “别跟我装傻,”骆闻舟的语气严厉起来,“队里人都在这里,你有话直说,我知道你脑筋够用。”
    寄快递的人为了保证这东西不落到警察手上,特意使用了一个同城也需要小一个礼拜才能送到的快递公司,但他怎么能保证这三五天时间内,警方能把该做的排查工作都做完呢?
    万一警方效率低下,查他个十天半月,这包裹不是正好送到警察面前吗?
    肖海洋方才那这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其实是话里有话,在暗示他们中间有鬼。
    这小眼镜有话断然不肯直说,总是藏藏掖掖,这毛病可能还是在花市区分局落下的——当时骆闻舟他们第一次查看何忠义的尸体,他就是装出了一副口无遮拦的愣头青模样,暗示他们抛尸地不等于案发地。
    现在他又要故技重施。
    骆闻舟:“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肖海洋缓缓垂下眼,隔着玻璃片,他和年轻的上司对视了一达快递公司提交了最近所有的快递单号及登记信息,发现董乾死前,有一份他寄给自己的包裹,从车队寄到了董家。”
    费渡插话说:“你刚才说‘有一份包裹’,而不是‘董乾寄回家一份包裹’,所以肖警官,你认为这邮包不是董乾自己寄的。”
    肖海洋:“如果董乾真的是谋杀周峻茂的真凶,他采用车祸的方式行凶,恐怕就是想做得悄无声息,让人以为是事故,那他会给董晓晴留下什么呢?是谋害周峻茂的主谋身份,还是自己确实是杀人凶手的自白?这没有道理,除非他希望自己的女儿陷入危险或者痛苦一辈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一些东西寄给了董晓晴,刺激她去刺杀周怀瑾,然后为了防止这东西经由董晓晴落在警察手上,再把她灭口,同时一把火烧了她家。”骆闻舟盯着肖海洋,步步紧逼地追问,“为什么?这个人既然能明目张胆地当着我的面撞死董晓晴,为什么不能自己直接刺杀周怀瑾?难道论杀人,专业人士不比一个普通的小丫头把握大?另外我也想不出他们烧房子有什么必要,纯向警方挑衅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肖海洋毫不犹豫地说,“在我们出发之前,董晓晴发过一条短信给我,说她有东西要交给我,后来经过调查,这条信息是不明人士劫持了董晓晴的号码,冒名发给我的。三天前我去董家调查,曾经留过一张写了联系方式的纸条给董晓晴。按照时间推算,我收到短信的时间正好是纵火犯潜入董家的时间,嫌疑人很有可能是在董晓晴家里看见了我的联系方式,故意发信息引我们过去,毫无疑问,他就是在吸引警方的注意力。”
    “另外,我们还调查了快达公司里经常和董乾接触的快递员,董乾出事以后,这个人就下落不明了,”陶然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放着一张身份证的复印件,照片上的男人留着平头,长相非常没有特点,扔在人堆里转眼就能平地消失,“这是失踪的快递员在公司留下的个人信息,是假的,他们公司管理混乱不是一两天了,当时应该就看了一眼来人的身份证,也没经过核实,就直接让他入职了。”
    骆闻舟看了费渡一眼:“专业人士的意见呢?”
    费渡清了清嗓子,合上他装模作样用的笔记本,开口说:“一个人在恒爱医院撞死了董晓晴,同一时间,另一个人烧了董家的房子,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和董乾接洽过的神秘快递员,他们还会假造身份证,起码有一定技术。也就是说――这里面可能包含了三个以上的嫌疑人参与这起案子,有策划、有技术、很可能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
    费渡说着,十分从容地站了起来,真的挺像个学者,他伸手拉下一块白板,用签字笔画了个圈:“对于一个团伙而言,目标越是简单、越是单一,就越容易聚集起来,比如为了共同的利益,通常会在利益的基础上,使用胁迫或者洗脑等手段让成员保持忠诚——”
    “比如贩毒团伙和苏筱岚他们那个绑架买卖儿童的销售链条。”陶然接话说。
    “对,即使是国际恐怖组织,打着所谓极端主义信仰的旗号,背后也有复杂的经济背景和利益链条,”费渡笑了笑,“纯粹靠心理变态,很难把一小撮人团结在一起,毕竟‘变态’是非常私人化的体验。”
    骆闻舟:“具体呢?”
    “比如同样是针对警察,有的变态想挑战警方的智力,有的变态只想杀警察,有的变态则是想和穿制服的人发生某些不可描述的关系……”
    众人哄笑起来,骆闻舟干咳一声,打断了越说越离谱的费渡。同时,他一伸手,把费渡方才合上的笔记本拿过来,塞到了桌肚里:“你哪那么多废话,开会呢,严肃点!”
    费渡严肃地把话音一转:“这种细节的分歧会造成团伙的不稳定,很难形成一个有秩序的组织,来完成这么复杂的一起案子——所以肖警官,策划周峻茂案、刺激董晓晴、接着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一系列的事,动机只是为了挑衅警察吗?我个人认为这不太现实。”
    陶然:“所以你的结论是……”
    “策划谋杀周峻茂,寄东西给董晓晴,放火并且给肖警官发短信,这一系列的事,要么不是同一拨人做的,要么一定有别的原因,不太可能单纯只是为了针对警方,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要等我们跟周怀瑾聊过之后了。”
    肖海洋不吭声了。
    费渡看了他一眼:“其实我觉得肖警官的思路很有意思,如果嫌疑人做了什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一般人都会想,他这么做是为了掩盖什么,怎么你会坚定不移地认为会有人想挑衅警察呢?”
    “因为董乾也死了,”肖海洋突然说,“你们默认董乾是谋杀周峻茂的一个环节,可如果他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呢?‘警察解决不了的事,就给受害者们以牙还牙的机会’——这种‘义务警察’的案子以前不是发生过……”
    肖海洋陡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紧紧地闭上了嘴。
    骆闻舟和费渡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会议室里短暂地寂静下来。
    骆闻舟深深地看了肖海洋一眼:“费渡跟我去见见周怀瑾,陶然,根据假身份证上的信息和嫌疑人照片,试着找找这个神秘的快递员。另外继续查董晓晴家附近的监控,追踪纵火犯的踪迹,这个人离开现场的时候很有可能变装,注意他的身高和体貌特征——散会。”
    费渡目光在自己方才坐过的地方扫了一圈,没找着他方才拿的笔记本,正有些疑惑,就听见身后有人“哎”了一声。他一回头,骆闻舟顺手把他方才那笔记本翻开,倒扣在了他胸口上。
    翻到的那页正好是费渡开会时假装记录、其实无所事事的涂鸦——
    是一副骆闻舟撑着下巴坐在旁边的侧影速写。
    第81章 麦克白(二十二)
    “开会的时候开小差,”骆闻舟压低声音,在费渡肩头点了点,“你现在是吃饱喝足,血糖也不低了,是吧?不像话。”
    费渡画的时候也没特意回避谁,十分从容地把笔记本接过来翻了翻,两手一摊:“还有一张去哪了?师兄,你撕我本干嘛?”
    骆闻舟理直气壮:“没收了。”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推门进了审讯室。
    进门的动静惊动了周怀瑾,他双目无神地抬头看向骆闻舟,不到一天的光景,这人已经从一个全然看不出年纪的青年才俊,变成了面目憔悴、眼带垂颊的中年男子。可见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光鲜的皮囊都是这样脆弱,只要那一点精气神灰飞烟灭,肉体转眼就会跟着过了保鲜期。
    不等骆闻舟开口,周怀瑾已经先开了腔,他哑声说:“亲子鉴定的报告能给我看看吗?”
    骆闻舟一愣,身后却递过一封文件夹——费渡好像早料到他会问这个,已经准备好了:“你的、怀信和杨波的,都在这里。”
    周怀瑾深吸一口气,光是打开那薄薄的文件夹就花了一分钟,好像翻开的是他一生的悲剧,手抖得不成样子。
    费渡一改之前略带恶意的态度,重新给他换了一杯温水:“聊之前先润润喉咙,周总是有信仰的人对吧?按照你们的说法,人有灵魂,怀信现在牵挂不灭,应该也没走远,别让他看见你难受。”
    对于处在极大悲痛中的人来说,这种温言细语的劝告简直是催泪利器,周怀瑾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呜咽,周身颤抖良久,接过费渡递给他的纸巾,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是跟我要假绑匪的身份吗?”
    “这些细节问题,胡总已经交代了。”骆闻舟说,“周先生,我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害死你弟弟的凶手董晓晴,在逃出恒爱医院之后没多久,就被一辆车撞死了。”
    周怀瑾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冷冷地说:“是吗?那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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