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骆闻舟叹了口气,“实在不愿意过来,等会我们挨个上门家访——先去问问夏晓楠。”
    夏晓楠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盏单薄的美人灯,画的线条精致、活灵活现,然而只是一层纸,稍一不注意,她就要在火苗中化成灰烬。
    她一声不吭地看了看陶然和骆闻舟,继而又重新低下了头,凌乱的碎发自两鬓垂下来,在肩头落了一把。
    骆闻舟比较擅长对付穷凶极恶的类型,一见夏晓楠,头都大了两圈,因此将主场交给了陶然。
    “夏晓楠是吧?”陶然像个好说话的副科老师,非常慈眉善目地往她面前一坐,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证,“我叫陶然,在刑警队工作,想找你了解一些事。”
    夏晓楠不抬头,好像没听见,全心全意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一个小时之后,陶然无可奈何地从审讯室里出来。
    夏晓楠好似随身背着一个隐形的蜗牛壳,外面有风吹草动,她都要战战兢兢地缩回去,软语相劝,她不吭声,态度强硬一点,她就哭,哭起来能撕心裂肺,有一次甚至差点原地休克,陶然没办法,只好中途把扮演黑脸的骆闻舟轰到了监控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算是软硬不吃了。
    从头到尾,她只点过三次头。
    第一次是陶然问“冯斌遇害的时候你在不在场”,第二次是骆闻舟被她躲躲闪闪的态度弄得不耐烦,冲她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事先勾结过通缉犯,要不然他怎么能在那么复杂的小路里正好截住你们”。
    第三次,则是陶然问她“你知道是谁要害冯斌吗”。
    这回夏晓楠给出了清晰的回答,她说:“是我。”
    “是我”这两个字一出口,她就崩溃了,神经细如蛛丝,仿佛一台行将报废的破电脑,随便点开个蜘蛛纸牌都能崩,崩开就接不上,至于她为什么要害冯斌,从哪里认识了卢国盛,那通缉犯事发后又跑到了什么地方,就全然问不出来了。
    被卷入恶性案件中的人,只要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大变态,往往会抵赖,就算抵赖不成,也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描述成无可奈何的受害人——撇清关系与推卸责任乃是人之常情——他们鲜少会承认得这么痛快,连段动机都不肯编就一口认下来。
    夏晓楠的爷爷等在楼道里,孙女被带到公安局,老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不对,他到处打听才拼凑出了一点来龙去脉,吓得肝胆俱裂,见陶然和骆闻舟走过来,他立刻像犯了错的学生,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陶然用胳膊肘一戳骆闻舟:“你去跟他说。”
    骆闻舟闻言,掉头就跑:“李主任,哎呀李主任,我可找您半天了,昨天说的材料给我找着没有啊,急等着用呢!”
    陶然:“……”
    混蛋。
    因为夏晓楠不肯配合,整个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傍晚时,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的刑侦队在会议室里碰头。
    “那小姑娘除了反复承认是她害死冯斌之外,什么都不肯说,”郎乔在夏晓楠情绪稳定后,又去找她谈了一次话,“还有,我旁敲侧击,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卢国盛是十五年前就在逃的通缉犯,提到这个人她就开始哆嗦,手指抠破了也毫无反应,是真害怕,不是装的。”
    “他们班主任宋老师刚才过来和我聊了,”陶然夹着记事本走进来,“她说夏晓楠成绩好,性格文静,长得也漂亮,班里的男孩喜欢她的不少,但没见她和谁关系走得很近过——女生也没有,他们班氛围很好,大家都很团结,在学校里朝夕相处,像家人一样,不存在欺负人的现象。”
    郎乔说:“学校里有没有欺负人的现象,老师不一定会知道吧?”
    “不,”肖海洋一推眼镜,“单个的吵架、针对之类鸡毛蒜皮的事老师可能不知道,但长期、群体性的校园暴力,除非老师是刚毕业的小青年,一点经验也没有,不然她心里一定有数。要么校园暴力确实是子虚乌有,要么那老师在撒谎。”
    肖海洋的政审材料就压在骆闻舟的办公桌上,他还没来得及打开,闻言,骆闻舟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让你们去跟学生们聊聊吗?”
    “聊了,”肖海洋摊开笔记本,“这次出走的学生总共六人,除了冯斌和夏晓楠以外,还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女孩说是连惊带吓地发烧了,根本不肯见我们,剩下三个男孩倒是见到了,但是一问三不知,口径一致得好像统一过,一口咬定出走是为了出去玩,出事当天都待在宾馆,不知道冯斌和夏晓楠是一起的,也不知道他们俩出去干什么。”
    骆闻舟想了想:“我记得有个小胖子叫张逸凡,见了生人说话有点结巴,也没说什么吗?”
    肖海洋摇摇头。
    骆闻舟:“景区方面呢?那个假冒的巡逻员有没有线索?出事当天,卢国盛杀了人,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之后去了哪,有没有监控可以追踪?”
    几个风尘仆仆的刑警一同摇了摇头。
    骆闻舟皱着眉,忽然站起来,披上外衣要走,郎乔忙说:“这都快下班了,老大,你还要干嘛去?明天再说吧。”
    “再去找那几个学生聊聊。”骆闻舟一口把桌上的茶喝完,他知道今天下班不会在对面停车场里看见费渡了,因此对“下班”这个词毫无期待,半死不活地说,“聊完我顺便打车回家。”
    郎乔看了一眼表:“可是燕公大那边说联络员一会过来,你不在谁给他签字调档?”
    骆闻舟没好气地一摆手:“爱谁谁,他谁啊,还让我专门在这恭候圣驾?我不干工作了,当谁都跟他们这帮倒霉学生一样闲得没事吗?让他明天再过来一趟。”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门口一个声音说:“今天的预约已经满了吗?”
    第104章 韦尔霍文斯基(十四)
    骆闻舟目瞪口呆地看着费渡插着兜、抬脚进屋,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学院派风格的衣服,胳膊底下还假模假式地夹着一本书,抬手在门框上轻轻一敲,费渡的目光扫过整个散发着“求包养”气息的刑侦队,发出一个群体性的点头致意:“我的办公桌还在原位吗?”
    虽然费渡在刑侦队待的日子并不长,但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有人都记得六星酒店专门配送的夜宵、取之不尽的饮料零食,在强大的糖衣炮弹之下,几乎生出了条件反射——看见费总这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第一反应是分泌唾液。
    骆闻舟眼睁睁地看着手下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弟们散德行,恭迎散财童子一样,簇拥着费渡占领了他的办公室,终于回过味来了——怪不得他头天晚上说让费渡不用来接的时候,这倒霉孩子答应得那么痛快!
    陶然从后面撞了他的肩膀一下,压低声音对骆闻舟说:“你俩这算什么情趣?”
    骆闻舟顷刻间收起了自己“找不着北”的表情,散发出高深莫测的冷淡,语重心长地对陶然说:“你啊,整天坐在家里幻想老婆的人,目前还属于社会主义萌芽阶段,明白吗?萌芽!温饱都没混上,追求什么精神文明建设?嗯?情趣和你有什么关系?”
    陶然:“……”
    骆闻舟故作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表:“这点钟才来,是在食堂订桌了么?我真没法说他。”
    陶然保持着微笑,认真思考着绝交的一百零八十式:“你刚才不是要去家访出走学生吗?”
    “是啊,”骆闻舟甩了甩身后看不见的大尾巴,“要不为了等他我早走了,净耽误我事——费渡,别废话了,有什么要我签的赶紧整理出来。”
    陶然看着骆闻舟扒拉开人群进屋逮费渡的背影,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感觉他以前的两块心病以毒攻毒地内部消化了,着实是一身轻松。然而他一个放松的微笑还没来得及成型,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陶然掏出来看了一眼,来信人是常宁。
    常宁问他:“我朋友送了两张水上杂技表演的票,就是这个周末,她刚才临时放我鸽子,你要不要来?”
    短短一条信息,陶然活像个阅读障碍患者,来回看了十分钟,恨不能把每个字都掰开嚼碎,吞进肚子里。
    常宁不是那种性格强势张扬的姑娘,就连请他去看一场表演,也要先说出一长串理由,然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能算是很明确地表明态度了,可是……
    老杨生前,和陶然聊得比较多——他每次看见骆闻舟那个“老子为什么这么帅”的臭德行就想怼他,心平气和不下来。
    就在他出事前不久,老杨拿出手机里拍的女儿的录取通知书给陶然显摆,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对陶然说:“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这一代人,稀里糊涂地就过了大半辈子。想起当初她妈嫁给我,还是老领导给介绍的对象,当时心里可美了,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算是骗回个媳妇,往后不用打光棍了,也没想别的,现在觉得太草率了,光知道看人家条件好,不知道自己是个拖累。”
    陶然当时嘻嘻哈哈地调侃老家伙得便宜卖乖,没往心里去,之后很久才回过味来,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太太平平的时候,谁不想和一家人腻在一起、老婆孩子热炕头?遇到危险的时候,却恨不能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无父无母、无亲朋无故旧,是光脚的光棍一条,“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陶然轻轻地吐出口气,在旁边同事们的七嘴八舌中,删掉了差点发出去的“好”,重新回了一条:“抱歉,这周末要加班。”
    他想趁着周末,偷偷去看看师娘,哪怕师娘不愿意见他,放下点东西,也算聊表心意。老杨留下来的那些照片还等着他去查,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只言片语……陶然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觉得自己可能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干大事的人,有点事就往心里去,就要夙夜难安、辗转反侧,不由得羡慕起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的骆闻舟来。
    裹着“天字号厚棉被”的骆闻舟在十分钟之后拐走了刑侦队的首席金主。
    “费总,从小到大没挨过骂吧?”骆闻舟坐在车里说,“走,我带你挨顿骂去——宏志路的幸福苑小区,不认识路开导航,走吧。”
    骆闻舟总觉得,如果有人能说出点什么来的话,应该就是那个小胖子张逸凡,所以打算再去找他一次。
    那天在市局,几个学生已经都接受过问询了,今天肖海洋他们再上门,家长们已经很不耐烦,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会他再去一次,骆闻舟用腰带都能想出学生家长得给个什么脸色。
    骆闻舟一边琢磨,一边打开了从人事那里弄来的肖海洋的档案和政审材料——肖海洋父母离异,母亲已经因病去世,他成年之前由父亲监护,父亲和继母经营一家4S店,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马上要高考,家庭条件还不错,但也算不上多富贵,全家都是普通人,近亲属里没有涉案人员、没有死于非命的,甚至连个有公检法背景的都没有。他本人刚从学校毕业没几年,家庭背景又干净简单,所以资料并不多,一目了然。
    骆闻舟皱起眉——这就奇怪了。
    费渡余光瞥了他一眼,没问他在看什么,只是提醒了一句:“快到了。”
    骆闻舟合上肖海洋的材料,抬头望向前方一大片高档小区,短暂地把思绪收回来。他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说:“要不然一会这样,你先假装去上个厕所,等人家甩完脸色,你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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