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看到了她的骑士。
    准确来说,是破碎的,甚至难于看出人形的躯体。此时,云曦竟然异常冷静,因为明白现在怒吼崩溃哀嚎解决不了任何事情,不如看看能不能抢救。
    她上前打开损坏的头盔,凝神一看,大脑处理器的表层和中层都受到了严重损害,但是核心大部分是好的。
    还有救。她松了口气,轻柔地对特洛伊说“醒醒,特洛伊。”
    他看起来还有意识,却迟迟没有开口。
    “……云曦大人。”特洛伊的声音破碎而沙哑,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造灵魂或许也是一样,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出声。
    “别救我。”
    “为什么?”她耐心地等待一个回答。
    “因为……”即便是已经做好了决心,说出这些话也让他付出了所有的勇气,等待未知的审判。
    “我撒谎了,其实我一直是醒着的。”即便看不到他的眼睛,云曦却也能察觉到那份苦痛与悔恨。
    这个“醒”当然不只是字面意思。
    “从一开始。”
    “我……不想让您成为勇者。”他的声带变得更加破碎,金属和木质摩擦的声音刺耳得惊人,可是语速却是从未有过的流畅。
    不,是有过的,在他咒骂自己的前主人的时候。
    “是吗?”她笑笑,似乎早就猜到“因为你的前一位主人吧。”
    ……
    特洛伊讨厌克莱蒂乌斯这件事,不全是真的,作为亲手制造出来的人造灵魂,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独立思想与意志,说他是第一任勇者大人的儿子也不为过。哪个孩子一开始会不渴望来自父母的爱呢?
    所以他撒了谎,他是非常喜欢克莱蒂乌斯大人的。金发碧眼,脸上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克莱蒂乌斯·爱尔德萨·莱顿,是比任何人都像勇者的勇者,甚至可以说这个词本身就是为他而造的。无论哪方面,他的智慧,能力和品行都无可挑剔,被世人所尊敬爱戴。
    但这份责任,这份枷锁,也是推他入深渊的魔咒,那个时候的人类还很单纯,选举这位神选中的救世者为王,建立起了空前的伟大帝国,所有人奔走相告,认为打败魔族后,好日子即将来临。
    起初,他的确一如既往,发挥他的能力,公正慈爱地对他的子民。神代的末尾,人类作为一支不算特别强大的种族异军突起,文明极其繁荣。
    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
    将精灵赶到偏远的森林,使他们不得不结成封闭的结界;将兽人族驱逐于荒野和险地,让他们勉力生存都困难;将龙族的浮岛远离大陆,令他们不得以自己的强大存于世间……他的敌人不再仅是魔族,还有昔日的盟友。
    玛那武器,灭灵禁咒,降魂双生……他的想法一个接一个,他的目的也完美达成,没有家伙胆敢在他面前碍眼了,就像征伐七骑士杀死魔王一样,他解决得干脆利落。
    “因为人类的繁衍速度太快了,资源却是有限的。”如同一个忠诚执行任务的机器一般,克莱蒂乌斯温柔而无情地说“既然我为王,便要为了我的族群着想。”
    最为可怕的是,这一切,他从未正面出手,而是用那近乎可怖的智慧掩盖了一切他的痕迹,在所有种族眼中,克莱蒂乌斯依旧是那位高洁而正直的勇者之王。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愤怒地质问。
    “你不能理解吗?”克莱蒂乌斯失望地摇了摇头“这是勇者的责任啊。”
    “为人类带来光明的未来。”
    他当然不能理解。
    在那个打破所有平静的午后,暗红色的眼睛看着她受辱受难,云曦修复的只是他的浅层数据,实际上并没有权限限制他的行动,他也比主人想象得强大,至始至终都有能力阻止这一切。
    但他什么也没有做。
    因为他憎恨勇者,憎恨的是“勇者”本身,这样的头衔,把一个温和善良的人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以正义之名为无数的族群带来灾难,甚至让他的人民变成了唯命是从的,没有思考的工具。
    人类为什么需要勇者?他冷淡地想着,假如没有那个原本也就只是凡人的家伙领导,就会毁灭的族群,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赤火龙族伸出因为兴奋长出鳞片的手掐着她的脖子时,他想着,这样结束就好。
    不是无能为力,而是坐视不理。
    但没有结束。
    无论多少次面对绝望和痛苦,她都站了起来。
    “和平。”她笑着说“我认为特洛伊不是带来战争的摧城利器,恰恰是他带来了和平。”
    ……和平。
    他到底做了什么?
    自认为比克莱蒂乌斯更加正直懂得是非的自己,不仅欺骗欺瞒,见死不救,甚至连最初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承认自己的错误与无能,是一件很难的事,对于所有的智慧生物而言都一样,直到他进入传承之地后,再次从墙上的画像看到记忆中熟悉的面孔向他微笑时,才如梦初醒。
    我……做了什么?
    “就叫你和平吧!”第一任勇者大人哪一点都很厉害,就是不会起名,要不然也不会直接简单粗暴地让圣剑和他同名,所以思考了一会,他简单定下来这个名字。
    “喜欢吗?”他看着新生的人造体,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这也是我的希望。”
    我……不配……
    我不配得到这个名字。
    “云曦大人。”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似乎滑下了不存在的泪滴。
    “对不起,我没有资格成为您的骑士。”
    仅有毁灭之时才履行责任的骑士,怎么能好意思占据这样的崇高的职位。
    “……请将我销毁吧。”
    克莱蒂乌斯和他的造物,本来就不该存在于世上了,他陷入沉眠的最后一刻,这样想着。
    云曦沉默了很久,轻轻地开口。
    “这么做,也太便宜你了些。”她收起了特洛伊的核心,安静地站着。
    “叙旧完了吗?”不远处,一个无法令人忽视的身影发出了冷笑,打破了这份宁静,漆黑的铠甲和尖锐的声音昭示了他的身份“你的骑士也不过如此,被砍烂了四肢,一样也就是破铜烂铁罢了。”
    “你知道吗?”魔族的声音充满恶意“他连腿都被我砍断了,还在那里不肯走,要保护他的主人,我就只好把他切了个稀碎。”
    “不过,如果不是魔王给我了承载他力量的’堕约’,我确实无法战胜他。”说到这里,傲慢像是对这个顽强的对手升起了几分敬意一样,随后又换了一个嘲笑的对象。
    “所以说到底,还是你这个主人太无能了。”卢法放声大笑,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无垢的冰雪天地间“怪就怪在,他选择做了勇者的骑士吧。”
    云曦沉下脸,失去了一切波动的感情,最后复位成了平静,她垂眼,以剑代柺,慢慢站了起来。
    “我杀了你。”她微笑着说,如是宣告。
    ……
    “喂,打完了吗,别告诉我你连这种铁皮都……嗯?”懒惰之沉塞西利刚刚从例行午休苏醒。卢法再叁警告他不准插手后他也懒得管了,干脆睡了一觉。可醒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勇者大人的剑深深插入了昔日不可一世的傲慢魔族胸口。她的脸上,身上布满了血痕,顺着握剑调动的肌肉一点一点滴在了纯白的雪地中,原本雪白的发丝已经布满了魔族黑红色的血垢,如果不是那把圣剑,都要看不出她的面容。
    卢法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体,黑色的魔铠是让他具象化的道具,圣剑烧灼的是他的灵魂。但即便如此,那坚硬的魔铠,还是让圣剑砍成了数段,看得出执剑者的憎恨。
    “不会吧……真死了?”他挠了挠头“魔王陛下连’堕约’都给你了,你居然还会输。”塞西利没什么同伴之情,只是对他的无能感到无语。
    不过任务也不算失败,云曦虽然赢了,但也赢得很惨。现在可以称得上是任其摆布,带回去倒也能交差。
    “勇者大人,醒醒啦,我都醒了。”
    她还是没有放开手,赤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即便伤口上都布满了魔族濒死反击的黑气也毫不放松,让人无法猜透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多久。水晶被击碎,再强大的魔族也早已面临终焉见了魔神大人,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傲慢,与他前不久才嘲讽完的对手一齐变成了失去灵魂的冰冷铠甲。
    塞西利废了好大劲才把她的手掰开,他的道德感其实是魔族的平均水平以上的,虽然对于杀人放火之流执行起来也毫无压力,但仅此而已,没有什么虐杀虐待爱好。不过卢法这家伙是在平均线以下,当年屠了赛加城已经是一笔旧账,他看了看纯白骑士凄惨的碎铠,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勇者大人。这小子完全忘了自己当时被她打个半死就急冲冲地出来跳了,这下好了吧,真死了,他幸灾乐祸地想着。
    塞西利摇摇头,本来他是懒得想这些的,不过面对和勇者大人相关的事情,他总是还能提起一点兴致的。同时想到了另一点——卢法这家伙死了的话,成为新的“傲慢”的家伙,岂不是那条冰龙?
    他叹了口气,衣服的下摆伸出红黑色的触手,把她裹了个严实,分泌的腺液使勇者大人的伤口愈合,黑气也消散了。
    治疗完,塞西利看着衣服变得破破烂烂的少女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白皙的身躯半遮半露,忍不住起了点别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唔,魔王陛下对她好像不是很有这方面兴趣的样子…我找陛下要,他应该会给吧。”
    “到时候再做啦。”塞西利低下头,触手的吸盘蹭了蹭勇者大人的脸,像是落下一个吻。
    ……
    她再次醒来时,浑身的疼痛已经消失,面前坐着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家伙。
    “哎呀,云曦小姐,你醒了啊。”银发紫瞳的魔王陛下优雅地坐着,微笑地看着她。
    “你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正好,我也一样。”
    “我们从哪里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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