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小戏子,完全是场意外。
    那年夏天,大学早已停招,他通过了体检,马上就要去建设兵团报到。日子虽然迷茫,前途倒也宽阔。
    不过,他不喜欢像别的学生那样,有事没事上街喊口号。有这功夫,他宁愿去“旧货”市场淘点宝贝。
    但他运气不好,刚出门,就碰见了老对头雷彪。
    因为老师的事,他和雷彪的人前几天刚打过一架,为此,雷彪脸上还挂了彩。这次见程殊墨落单,这群街头混混,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程殊墨跑了两条街,情急之下,闯进了市人民大剧院。
    大剧院当天有正式演出,门口戒备森严,要有盖章的票或请帖才能进去。如果什么都没有,想进去凑热闹,只会被骂骂咧咧赶出去。
    一般人瞧这阵势,早就打退堂鼓了,可程殊墨偏不。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大大方方走上前,高傲地昂着头,一边走一边喊,“让开,我找我爸。”
    门卫见程殊墨模样俊俏,气宇轩昂,穿的衣服也讲究,军装军裤都是新的,里面的衬衫比雪还白,一看就是领导子弟,哪里还敢拦,客客气气放行了。
    雷彪的人后脚赶到,进不去也不敢硬闯,只能隔着马路骂骂咧咧。
    程殊墨进了大剧院,见里面停着几辆熟悉红旗轿车,顿时有些心虚,没想到父亲真的在这里出席活动。
    他不想和父亲打照面,万一被老头子撞见,回家又少不了一顿骂。所以,他悄悄绕到了剧院后台。
    他找了一间虚掩的、无人的休息室,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挂着一排戏服、头冠。
    凤冠霞帔,长袖青衫,五颜六色的,像云彩一样层层叠叠。
    看来这是某个戏曲节目的化妆间。
    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程殊墨怕被人发现,立即躲进联排的化妆桌下面。
    桌布垂下来,遮挡着视线,他只能看见对面,摆着一个红色的大戏箱子,里面的道具多得快要漫出来。
    吱悠一声,化妆间的门被打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哼着唱段,踩着莲步走进来。
    那会儿程殊墨还是个戏曲小白,完全没听懂小姑娘嘴里唱的什么。
    视线太低,程殊墨看不清小姑娘的脸,只能看见她细胳膊细腿的,脚上的戏鞋绣着烫金花,缀着珍珠和流苏,轻盈,漂亮。
    又听她扑通一声,背对着他,跪在戏箱子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原来,戏箱子上贴的,是戏神唐明皇的画像。
    “戏神祖师爷,今天是我第一次登台,虽然一句戏词都没有,但求您老人家保佑,让我千万别走错台步,别给我们先生丢人!”
    这姑娘柔声细语,清脆悦耳,似乎天大地大,再没有比眼前的戏更大的了。
    她虔诚得,就连程殊墨也不好意思,再笑她封建迷信。
    小姑娘拜完“戏神”,安静了片刻。
    程殊墨以为她要离开,去前台演出。却又见她踮起脚尖,摘下来一套戏服,闪身钻进斜对面的布帘隔断。
    很快,她脱掉碎花小衫,窸窸窣窣换起了衣服。
    这就非礼勿视了。
    更衣间有布帘子挡着,程殊墨根本看不清什么,他还是不自在地别开脸。
    就在刹那间,一节如藕似玉的腰肢,不经意映入了他的眼帘。
    细腰起伏,盈盈一握,腰弯还有一点小小的、浅浅的红痣,像是朱砂落雪,看一眼,记一生。
    不到三秒钟,等他反应过来,小戏子已经换好衣服,踏着莲步,跑了出去。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回去后,程殊墨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为了避开仇家,躲进后台化妆间,毕竟唐突了女同志,说出去终归不够君子。
    后来,因为雷彪的举报,他的当兵名额被撤换,失去了去建设兵团的机会,和吴俊、侯学超一起,被“发配”到了老树湾大队。
    没有电影、没有唱片的日子,是苦涩的。但是男人嘛,如果这点儿苦都吃不了,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程殊墨很快适应了一切,摸索出了一套自有的生存法则。
    他不是大队最能干活、最能挣工分的,但踩着红黑两线的边缘,他在公社和大队都混得开,总能搞来不少稀罕玩意,帮扶身边的哥们。
    这导致,村民们大都嫌弃程殊墨违反纪律、游手好闲,男知青们却总是帮他打掩护,对他崇拜得不行。
    不过,男知青们有时候夜聊,话题百无禁忌,尤其聊到女同志,程殊墨没什么经验,是从来不参与的。
    但很奇怪,远离城市的喧嚣,关于女同志的片段,他能回忆起来的,竟然只有大剧院后台,陌生空间里的那一次“偶遇”。
    那一弯映着朱砂痣的小蛮腰。
    或许是“偶尔不忘、也有回响”,日子浑浑噩噩过着,第二年,老树湾大队又来了一批女知青。
    程殊墨一开始没留意,连迎新联欢会都没去参加。
    但第二天,他上山晨跑时,就隐隐听见,半山腰的环石处,似乎有人在唱戏。
    听唱腔是个年轻姑娘,咿咿呀呀,时高时低。程殊墨心里的痒,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这座西山,他一天溜八遍,比土地山神还清楚,那女声来自哪个位置。
    可那小戏子,像只敏感的小兔子,第六感特别强。但凡程殊墨走近一步,她就立即住口,不敢肯再唱了。
    只有他退出“包围圈”,抑扬顿挫的戏腔,才会小心翼翼重新唱起。
    算了,爱花莫折花,花好亦自喜,别去打扰她了。
    于是之后每天早上,小戏子就那么唱着,程殊墨就远远那么听着。
    偶尔有野鸡野兔靠近,他总是拿弹弓射偏,帮忙驱赶,就怕吓着人家。
    有人路过时,他才会摆正弹弓,把石子打进“基地”,好心地提醒她。
    日子就这样默默持续了一年,程殊墨竟然也听懂了不少戏。
    偶尔经过女知青队,他也会试着寻找小戏子的影子。
    可那个姑娘,似乎在极力隐藏自己,平时根本不显山、不漏水。程殊墨看谁都像,又看谁都不像。
    他怕给人家添麻烦,也就不再强求了。
    到了冬天,有一次收工后,程殊墨在山里掏鸟蛋。
    他坐在树上,远远看见有个女知青掉队,跑到了西岗大队的地界上。
    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他担心,这傻姑娘,该不会是那个小戏子吧?
    前几天,雷彪带着西岗大队的人,跑到老树湾闹事,吃了不少亏,正在气头上。女同志这个时候过去,只会成为出气筒,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就算这姑娘不是小戏子,程殊墨既然看见了,也要挺身而出,帮她一把,绝不会见死不救。
    所以,他果断站出来,挑衅了雷彪。
    雷彪当然不是吃素的。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算,西岗的人明显想下死手。
    那时候,程殊墨还没有自制弓/弩,双拳难敌四手。一开始,他还能干趴几个,但很快体力不支,结结实实挨了几拳。
    打到黄昏,程殊墨终于摆脱他们,逃出来,一摸脑门,才发现上面全是血。
    当他意识到自己失血过多时,已经太晚了,整个人开始晕眩。
    他在山里晕晕乎乎摸索着,熬到天黑,不小心被枯树枝绊倒,栽进了旁边的地沟里。
    那一夜,气温已经接近零度,天上连颗星星都没有,又黑又冷。远处的山峰,还不时传来几声狼叫。
    程殊墨知道,今晚,自己大概率会交代在这里。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他没做过什么恶,也没干过什么大好事,并不是什么天之骄子,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只是,家中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肯定会伤心欲绝,为他流干眼泪……但是父亲就不一定了。
    毕竟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处处强过他的“好儿子”。
    程殊墨这样想着,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祸害遗千年”,程殊墨没有被死神带走。
    黎明破晓前,他是被一阵熟悉的戏腔唤醒的。
    是小戏子。
    真是执着啊,这么冷,天还没亮,她又起来唱戏了。
    万幸,额头的伤已经凝血,程殊墨静静听了一会儿,缓缓找回了神智。
    这一次,她唱的是《木兰拜上》,唱的是替父从军的巾帼英雄花木兰。
    小戏子的唱功,和真正的戏曲大师比,自然还差火候。可她胜在音色纯粹、有力量,没有喧闹的锣鼓伴奏,依然紧紧地抓耳挠心,让人浑身充满力量。
    程殊墨觉得,自己必须支楞起来。
    哪怕在死前,去见那小戏子一面呢。
    强大的求生欲,让他艰难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密林。
    很快,他在大路上,碰见前来寻找他的人,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三天后,程殊墨伤还没好,刚能下地,就独自一人去了西山。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闯进小戏子的“秘密基地”,只想对那姑娘真诚说一声“谢谢”。
    可他扑了个空,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不仅如此,从那以后,他仍旧每天早晨来西山跑步。却再也没有听过,那百灵鸟一般的唱腔。
    唱戏这件事,本来就很难坚持,她应该也放弃了吧。
    程殊墨感到遗憾,却也理解,人心惶惶的年代,她懂得自保,总归是好的。
    之后,程殊墨用自己的方式,狠狠教训了雷彪他们。大队调查他当初受伤的原因,他却什么都没说。
    为了保护小戏子,就当做一场白日梦,程殊墨宁愿把这个秘密,永远吞在肚子里。
    只是后来,每次聊起姑娘,被吴俊和猴子他们问烦了,他才来上那么一句,“我就喜欢会唱戏的,怎么着?”
    这话厉害了,猴子像是窥探到了了不得的秘密,兴冲冲传来传去。
    他哪里知道前情细节,传到最后,越来越离谱。
    所以今天,叶龄仙听到的版本就变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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