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同志,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上级的决定,我们要先服从嘛!”王支书劝着,又不敢说太重的话。
    十月底,北方降温快,冬天已经很冷了,却冷不过叶龄仙心底的寒。
    上辈子,高进武直接撕了她的报名表,没想到这辈子,她还是被拦在了考场外。
    但是叶龄仙上辈子认命了,这辈子她不服啊。高进武……对,一定是他!
    叶龄仙环视一眼人群,很快找到角落里的男人。
    她下意识摸了下口袋,自从和程殊墨结婚,那里已经没再藏匿过剪刀。
    不过,食堂窗口倒是扔着一把菜刀,叶龄仙顺手稍过,步步走进高进武。
    高进武注意到她时,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
    “我问你,这次是不是你搞的鬼,是不是你举报我?”
    叶龄仙眼里有股毁天灭地的愤怒,仿佛高进武只要说一个“是”字,她就会和他同归于尽。
    这段时间,高进武的腿脚还没好利落,不愿意往人前站,总觉得自己矮人家一截。  叶龄仙结婚后,他还被人警告过,尽管没再招惹她,但是对她的心思一直很复杂,爱恨交织。
    是的,高进武心底隐晦处,还痴迷着叶龄仙甜美柔弱的外表下,这刚强的一面。
    这一瞬,他竟然被慑住了。
    “叶龄仙,你凭什么怀疑我?是,我是恨你和程殊墨,但我没那么大权力,影响不了公社的判断!”
    高进武解释了,但又什么也没解释。
    叶龄仙当然不能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她握紧了菜刀。
    但是下一秒,程殊墨从身后拦住她,将刀夺了下来。
    “仙儿,别冲动,会脏手。这事交给我,我会查清楚,会解决的。”程殊墨把菜刀扔回窗口。
    食堂师傅早吓出一身冷汗,麻溜地把菜刀藏了起来。
    王支书在旁边看得吐血,心说“你别光让你媳妇儿冷静,你自己倒是先冷静一下啊。”
    程殊墨重新站上台。
    “王叔,好好的一个女知青,在符合报名条件的情况下,被无故取消名额,这事搁哪儿都不正常。大队如果不能为知青说话,我就一级一级往上问,实在不行,就找教育部的人咨询咨询?”
    王支书更头疼了,要是换个人,他还能先安抚下来,但偏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程殊墨,这谁管得了?他程殊墨要是想咨询教育部,还用得着一级一级的吗。
    这次借书学习,男女知青哪个没受程殊墨、叶龄仙的帮助?做人要知恩图报,他们也都跟着帮叶龄仙说话。
    吴俊、猴子更是带头喊:“公平报考,我们也支持向上反馈!”
    许久不发声的高大队长,这时站出来,“我觉得叶知青平时思想端正,工作认真,团结队员,应该没什么问题。既然大家都有意见,就要及时反馈给公社,让公社调查过后再处理。”
    “爹!”高进武的表情很复杂。
    高队长没搭理儿子。他这么说其实也有私心,如果叶龄仙真的考上大学回城了,高进武肯定彻底收心,在男女关系上再也不会犯错了。
    事情还有转机,叶龄仙也冷静下来,朗声道:“我叶龄仙身正不怕影子歪,没做过的事绝对不会认。既然有人觉得我编的戏有问题,就让他们把举报信带过来,再派一名唱戏的行家来鉴定。否则,说什么我也不服。”
    王支书感叹一句“姑奶奶”,他还能怎么着,只能照办了。毕竟,举报如果真成立了,大队戏迷班的《进城记》估计都要被禁演,对他们老树湾也会有一定的影响。
    红丰公社可是领教过老树湾知青队的“团结”,接到反馈后,为了干好工作,让人民群众满意,他们第二天就派了一位张专员,亲自赶来处理。
    和张专员随行的,有公社宣传队的队长,也就是龙虎班的负责人马金水,还有招生小组的一位老师。
    叶龄仙知道公社派了马金水过来,纠结了一夜的心,总算好过一些。马师傅对她可算是知根知底,总不至于再冤枉了她。
    事实的确如此,马金水到了老树湾,第一时间了解了缘由,也看了叶龄仙递上来的《进城记》戏本。
    这是一出好戏,马金水看得津津有味。
    看完之后,马师傅疑惑地问张专员,“这戏不是挺好的吗?离婚女进城的故事,歌颂了一个农村妇女敢打敢拼的精神。我实在看不出,这戏有什么问题啊!”
    “问题就出在这。那妇女离婚后,娘家给她说了个亲,她不愿意,非说梦里遇到了什么初恋,要追求婚姻自由……”张专员展开举报信,继续道,“举报信里还说,这一段戏和《西厢记》莺莺拒婚的情节很像。《西厢记》是什么,那是古代戏,搬到戏台上,就是违反规定!”
    强词夺理,叶龄仙修养很好,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但她看到了举报信上的字,心里一阵发寒,因为,她认出了上面的字体。
    马金水就没那么好脾气了:“这他妈也算违规?《西厢记》反抗包办婚姻不假,我们今年三八节演的《祥林嫂新编》,里面也有反抗包办婚姻的情节呢,难道鲁大师的作品也有问题?”
    张专员其实也觉得离谱,但是这种事可大可小,就怕他们放宽了,到了别人那又出问题。他干巴巴道:“这举报信里还说,《进城记》影响不好,说农村妇女都进城了,谁还留下来发展农村建设啊……”
    “放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马冬霞一脸怒火地冲进来。
    没有人比她更理解这个角色,“农村人现在不能进城,在戏里过过瘾、做做梦都不行吗?合着我们就活该祖祖辈辈待在这儿,面朝黄土背朝天?”
    夫男妇女都一样,马冬霞这是故意拔高戏的立意呢。
    叶龄仙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知道公社也是怕举报人再往上闹,怕不处理以后会担责,所以快刀斩乱麻,先淘汰了叶龄仙。
    决绝这个问题问的,只有广泛的、正直的民意。阳光足够多了,还怕犄角旮旯里的阴影吗?
    “张专员,不如这样。”叶龄仙站起身,建议道,“我编的戏好不好、能不能唱,我说了不算,也不该由你们某个人决定。人民群众说了才算,就该让老树湾大队看过这戏的人,都来投票判断!”
    事实上,如果群众不爱看、不爱演,这戏自然就销声匿迹了。偏偏这戏在各个大队演得热情、演得火热,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老百姓就是爱看。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老树湾,叶龄仙和程殊墨的人品没话说,支持他们的人自然很多。
    这时候无论男女知青,还是大队队员,都非常团结,希望公社能为叶龄仙主持公道。
    朱红霜甚至说:“要投票就让周边几个大队的人都来参加。你们打听打听,除了西岗大队,谁没听过我们的《进城记》?”她自己还跟着戏迷班打杂,在别人大队吃了好几次炖猪蹄子呢。
    程殊墨更绝了,“我可以给县里的报社打电话,请他们过来采访,这么意义重大的事,不记录下来、不向全国推广多可惜?”
    张专员一听这阵势,哪敢真把老百姓召集过来投票?再登到报上,那不就是公开处刑吗!
    不过,这倒是给了张专员一个很好的台阶下,回公社也好有交代。毕竟,伟人都说了,人民群众喜欢,他卡着不放,他算老几?
    一直没说话的招生老师这会儿也开口:“张专员,既然叶知青编的戏没问题,我看,她的报考资格可以恢复!”
    “对对对,恢复,应该恢复!”张专员疯狂擦汗,“今天回去,我就给公社打报告!”
    这是要走为上了。
    叶龄仙却拦住他,“张专员,既然针对我的举报不成立,那就说明,这封举报信有问题。举报信不是护身符,也讲究事实和道理,所以,请公社也顺便处理一下恶意举报的人吧?”
    “啊,这……”张专员下意识看了一眼信尾的署名,就因为这封信是实名举报,公社才会认定信的内容,当场果断处理。
    叶龄仙走出大队办,从看围观的人群里,揪出一个闪躲的影子——“李青荷,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我?”
    全场哗然,原来,举报人是李青荷?
    知青们先是意外,随即为有这样的同伴感到恶寒、鄙夷。
    老乡当中,尤其是戏迷班的人更气,如果不能唱《进城记》,他们就不能去外地演出,不能通过文化交流换取好处了,断人财路天打雷劈!有人干脆指着她,骂了起来。
    李青荷吓坏了,哪敢承认?“不不,不是我,我没有举报你,是有人陷害我,故意写我的名字!”
    叶龄仙冷笑:“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举报信上署的是你的名字?再说了,你连自己的字迹都不认识了?那就现场比对一下吧。”
    说到字迹,无疑实锤了。李青荷面色惨白,吓得瘫坐在地上。
    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在大队算是彻底完了。从此以后,别人说起她,永远都是一个背信弃义、迫害同伴的小人。
    张专员一行人回到公社,很快恢复了叶龄仙的报考资格。
    至于李青荷,举报本身很难判断是否恶意,当然也不好因为这个处罚她。不过,李青荷这么出格,公社还是重点“关注”了她。
    招生小组很快查到,李青荷祖上是买办,她个人还是“资本家的女儿”,审查不过关。再加上她原来的中学毕业证也存在造假等问题,按规定是不能参加高考的。
    原来,李青荷才是最没有资格报考的人。公社果断把她的名字划掉了。
    顺带着,公社继续严查,发现高进武以前上过工农兵大学,虽然中途停课没上完,也不属于招生范围。所以把他的名字也撸掉了。
    有了这两起反面教材,公社还发了批评通报,让下面各大队引以为戒。李青荷和高进武算是彻底“扬名”了。
    李青荷罪有应得,至于高进武,叶龄仙并不同情他。
    李青荷因为成分问题,一直不能出大队,这封举报信是怎么送到公社的呢?明眼人一查就知道,那两天只有高进武出过大队,给公社送过报考名单。除了他们狼狈为奸,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李青荷知道自己的失去了报考资格,在知青点哭了一天一夜,还想去大队闹,可惜无论村民还是知青,都觉得她活该,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
    李青荷见眼泪没用,居然破罐子破摔,柔弱也不装了,又跑到叶龄仙面前挑衅。
    “叶龄仙,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害得我考不了大学!但我不怕你,我城里有父母,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还要诅咒你,就算考了也考不上!你就是穷鬼的命,攀上高枝也变不了凤凰!”
    叶龄仙那时候在上课,忍无可忍,狠狠给了李青荷一巴掌,让她闭嘴。
    叶龄仙顺便教育学生,“示弱只会让坏人变本加厉,有时候以直抱怨,以暴制暴也不是不行。”
    李青荷没想到,叶龄仙会出手打她。
    笑话,小戏子十几年的刀马旦功夫,不是白练的,以前也只是跟她客气。
    李青荷哭着跑开,扬言要回家给父母写信,让他们尽快把自己接回城里。
    可惜啊,回复她的是市里的公安同志,他们说李青荷的父母被查出,向纺织厂的厂长巨额行贿,买卖工位,已经抓起来移交司法机关,就等着判刑坐牢了。
    李青荷接到通知,眼泪也不流了,当场就气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知道自己最大的靠山倒了,人畏畏缩缩的,再也不敢作妖了。
    叶龄仙懒得去看她。
    她只是好奇,花钱买工位这事吧,在城里不算特例,为了生计很多人这么干。大多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青荷的父母,这次撞在枪口上,要么是金额过大触碰了底线,要么就是他们实在不走运了。
    这样一来,李青荷不仅不能参加高考,年底回城的梦想怕是也破灭了。
    不过,叶龄仙却知道,再过几年,审核标准更宽泛了,李青荷还是可以报名参加高考,就算考不上,也可以随着大政策统一回城。
    只不过那时候,她和同龄人的命运会有天壤之别,和叶龄仙就更不是一路人了。
    程殊墨却笑,“别管那女的。既然咱们都报名成功了,就好好备考。”
    得,这回换成他来督促她学习了。
    不管程殊墨有没有插手李家的事,叶龄仙都没功夫去猜测。
    初选之后,紧接着是填报志愿。
    叶龄仙毫不犹豫填写了戏曲学院,她计划着,拿到学历后,等毕业工作时,再去报考聂丹慈的华声剧团。
    至于程殊墨,按照叶龄仙的建议,报考了外交学院。他的外语这么好,不和外国人打交道实在可惜。
    程父知道程殊墨报考了外交学院,当即打电话过来,声音哽咽着,嘱咐儿子儿媳轻装上阵,轻松备考。
    “放心,考试那天,大队会派三轮车送我们去县城,不会迟到的。”程殊墨随口回应着。
    他们父子俩,多少年没有像这样明着表达关心了?程殊墨没说太多,但是眼尾也有些烫。
    不过,等到十一月底,正式去县城考试这天,天空下起了大雪,所有考生都穿得厚厚的,实在没法“轻”装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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