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正北方爆出一声轻响,那张网倏而收缩,直落而下,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鉴云立刻低呼:大师兄,那方!
    鸿川衣袂一翻,便仗剑而去,鉴云也忙忙跟上。韩知竹却不匆忙,只闲庭信步地向正北方走去。
    走了片刻,只见鸿川鉴云一左一右守在一座气派的宅邸前,待韩知竹过来,立刻向他报知:大师兄,落在里面了。
    看看匾额,这宅邸竟是临汐城的卫守府。韩知竹在紧闭的正门前驻足,略略听了一瞬,即刻朗声道:鸿川鉴云,让开。
    听到韩知竹的指令,鸿川鉴云下意识地向门口两边跳开了。须臾之后,卫守府的大门哐当一声被从里面大力推开,十几二十几个人哭着喊着从卫守府里向府外冲来。居中一位服色鲜明,手上还挥着一柄大环刀的髯须大汉叫得最为大声:兵丁!护院!保护我!
    逃难一般冲出卫守府的诸人在奔跑到韩知竹面前时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像是不知道来者善不善一般、又惊又惧地看他。那髯须大汉更是举刀护在自己胸前,大嚷:来者何人!我是临汐守备!若胆敢伤害官府大员,其罪当诛
    他们这边慌乱得热闹,那边鸿川向卫守府院内一探头,立刻喜道:大师兄,在里面!
    韩知竹儒雅一礼,向那惊惶未定的守备大人道:四镜山弟子,来收妖魅,可否入卫守府一看?
    四镜山?守备立刻露出狂喜的表情,大环刀也放下了,仙君啊,刚刚好大一个绿色的妖怪落在我院里!你快去收了它!收了它本大人重重有赏!
    韩知竹镇定从容、轻描淡写地看了眼临汐守备,便带着鸿川鉴云如闲庭信步般地踏入了卫守府。
    淡青色网已经落在院中,鉴云踏前一步,用剑尖挑起网,举到半空中,笑道:大师兄,这该是食魂兽?
    韩知竹道:正是。食魂兽虽是不入流的九等魔物,但其能吞噬缺损的生魂,令心内有亏之人疑心生出暗鬼而自乱阵脚,虽算是其人咎由自取,但也不可谓不阴毒。百姓居民半夜突见鬼祟或白日忽然疯癫无状,乃至自述因被妖鬼控制心神方才伤人,都源于此魔物催生放大的内心杂念和私欲。
    说到底,还是人心缺损,私欲横流的过失。鸿川叹息。
    但人,若无半点私心半分欲念,又怎么会是人呢?韩知竹道,有私有欲不是错处,只是若不加约束损及他人,便为人所不齿了。
    收了食魂兽,又确实再三感知已无其他异常,三人方才走出卫守府。韩知竹对守备道了食魂兽作乱之原委,保证临汐城内已无妖魅后便欲离开。
    守备此刻已然恢复了官威:仙君为我临汐除妖,自当褒奖!
    不必。韩知竹道,妖魅既已除,我们就此告辞。
    只是走出去了十几步后,韩知竹却停住了脚步,继而回转身又向守备而来。
    守备立刻眯起了小眼睛:仙君可是想要赏银
    守备的话被韩知竹打断了:有一事相求守备大人可否即刻告知城内百姓商贩,临汐城已无妖魅作祟,可以照常开市营业?
    守备挥挥手,立刻对那堆还在恐惧中的兵丁随从道:即刻鸣锣,告知百姓,妖魅已被官府收了,即刻开市!
    韩知竹道了多谢,带着鸿川鉴云寻了个方向离开了。
    鸣锣后,又过了约一个时辰,临汐城城西的豆花店终于开了门。
    鸿川看着从豆花店里出来的老板在门口支起了桌子,惊喜对韩知竹道:大师兄,来了!
    韩知竹微微颔首:临汐城这家的豆花是一绝,你们既然来了一趟,又成功收了魔物,且尝尝。
    鉴云欢呼一声,立刻去要了三碗豆花,欢快地端到店家支起的桌子上,和鸿川快速地各自认领了一碗后,他又招呼韩知竹:大师兄,这豆花好吃得舌头都要掉了!你快吃。
    韩知竹看着两位狼吞虎咽的小师弟,淡淡一笑,嘱咐店家用竹筒装起了他面前的那一碗豆花。
    三人回到四镜山时,晚膳刚刚结束。
    鸿川和鉴云将食魂兽带去禁锢好,便于日后送往铸心堂,韩知竹却是径直去寻了宋长老。
    宋长老一见他,便眉头深锁地道:我日课后去看过雁书了。
    韩知竹见他神色不虞,心下一沉:有何不妥吗?是我早晚与他渡灵力,也护不住金丹的损耗?
    这倒不是。宋长老道,他金丹得你灵力温润,尚无大碍,但是雁书他今天问我,问我
    宋长老期期艾艾,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模样让韩知竹心里更沉了。他正色道:宋长老,雁书是我师弟,师尊闭关,照拂他是我分内之事,有何事,请但说无妨。
    宋长老仍是犹豫了良久,终于才道:雁书问我,怎么修和合之法。
    韩知竹神色一凛,想说什么,迟疑一瞬,却又默然了。
    他好似对和合之法一知半解,但又异常执着于快速提升修为。宋长老叹气,从前不学无术浪掷天赋的他居然会如此,着实唏嘘。
    宋长老又说:但和合之法确是如今解决他灵力枯竭、金丹将损的最好方法,如有合适人选,能与他共修
    不,他压根不懂,也没想清楚。韩知竹脸色平静,眸子却是深到了十分,请宋长老受累继续寻求除和合之法之外,能有助于润养金丹,提升灵力的方法,至于四师弟,我此刻便去找他。
    程雁书不难找。
    他正坐在韩知竹独居的院子里,背对着院门,用手撑着侧脸,仰着头像是在看月亮。
    韩知竹走近时,他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地轻快跳起来,再一个敏捷地转身,便和韩知竹成了面对面的姿态。
    那模样完全是个自得其乐的跳脱少年,且还眯着眼笑得肆意,手指点上韩知竹的肩窝,轻轻戳了戳,又弯着唇笑起来:大师兄,你好像是迟到了一点点,但是你回来了,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说着,他又走近一步,摇摇晃晃几乎一整个人都撞进了韩知竹怀里,饶是如此,却还试图更靠近地去嗅韩知竹身上的气息,又软软笑道:大师兄,你身上有味道。
    味道?韩知竹冷着脸凝视着程雁书,重复道,何种味道?
    嗯再凑近,鼻子几乎贴在了韩知竹的锁骨上,程雁书深深呼吸一口,竹叶的味道,虽然特别特别淡,但是其实还挺甜的。
    他用鼻尖抵着韩知竹的锁骨不肯退开,好好闻啊。
    韩知竹依然冷着脸,退后两步,从他此刻的神态动作中察觉了些什么,启唇道:你喝酒了?
    酒?程雁书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然后用力摇了头,又笑,没有喝酒!
    他这模样,分明是醉了。韩知竹压制着怒意,隐忍询问:是谁给你喝了酒?
    平日四镜山的饮食中无酒,师兄弟几个中也没有好酒之人。韩知竹还记得上一次程雁书喝醉的时候就抱怨过酒难喝,像他这么不爱委屈自己的人,绝无可能主动去找酒喝,还平白无故地喝醉了。
    他一字一句追问:是谁给了你酒?
    我说了,我没有。程雁书摇摇晃晃地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同时用力摇着头,大师兄,我真的没有喝酒,酒又不好喝。而且你怎么老是不信我?你不信我,我就会很难受。
    他凑到了韩知竹的肩膀上,头歪歪斜斜地倚着韩知竹的肩膀,手又去拉住了韩知竹的手,一时贴上自己额头道这里,下一瞬又握着那只手贴在自己心口喃喃道还有这里,都难受。
    似乎察觉到韩知竹咬紧了牙怒意越来越重,程雁书仰起头去看韩知竹的表情,委委屈屈地低声呢喃:大师兄,你好像有点生气?为什么?为什么你好像总是在跟我生气?
    月光淡淡落在程雁书的眉眼之间,像是落了一层霜,却没有半分寒意,反而竟是更透出了些灵动的暖意。他的吐息间确实有很淡很淡的酒气,近距离呼吸交缠间,韩知竹终于从那酒意里分离出了一点极为浅的菊花香。
    他的表情瞬间有些空白,须臾后,又像是不确定般地靠近程雁书的侧脸。
    呼吸再度交缠中,程雁书似乎误会了韩知竹靠近的意图,仰着头贴过来想往他肩窝里钻。被韩知竹轻轻挡住后又疑惑地眨眨眼,小声嘟囔着你总拒我千里之外后退半步,又一个踉跄跌向韩知竹怀中。
    韩知竹只得抬手扶住他腰稳住他的身形,语气也从隐忍严肃转成了平静。那平静中,又糅杂着些许的啼笑皆非:你晚膳时,喝了菊花甜羹是吗?
    菊花甜羹?程雁书迷迷糊糊地侧头看向月亮,也不知道是在认真思考还是彻底放空了,但半晌后,他转过头,笑着很用力的点了头,对,菊花甜羹,好喝,我喝了三碗!
    三碗菊花甜羹。
    韩知竹的啼笑皆非彻底坐实:他们四镜山,每当重阳节时,会特意为所有弟子备下清火排毒的菊花甜羹,特别的是,甜羹里还会放入宋长老特制的有助于灵力运转、血脉通畅的药酒,因此菊花甜羹入口绵甜,却微有后劲。
    但因为喝下菊花甜羹而醉倒的人,迄今为止,韩知竹所知的,也就只有他这四师弟了。
    大师兄,我喝了菊花甜羹,但是没有喝酒。程雁书拉住韩知竹的右手,又往自己心口上贴,不信你摸摸,喝了酒心跳会加快的。我心跳一点也没快诶等等
    他把韩知竹的手松开,自己却又抬起手,按住了心口,若有所思地侧着头,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忽然皱了眉,极其认真地自问:我的心跳好像真的很快?但是我没有喝酒呀?
    韩知竹苦笑一下,想去扶程雁书。程雁书又猛地抬起头,凝视着韩知竹的脸,瞬间露出一个梦幻般的柔软笑容:我知道了,我心跳快,是因为我看到大师兄了。每次看到大师兄,我的心跳都会快一些的,因为我
    因为我速度过快的一系列动作带起了新一波头晕,程雁书晃动着身体,已然站不稳当,没说完的话也被他晃得接不上了,总之我没有喝酒,大师兄不要罚我。
    韩知竹抬起手快速环住了程雁书的腰:不罚。但你这酒量实在太糟了。以后不允许再喝酒,就是菊花甜羹也得我在时才能喝,知道吗?
    甜羹很好喝,大师兄今天没喝到,我不开心。晕得难受,程雁书干脆就着韩知竹环着自己腰的姿势,全身都贴上了韩知竹的身体,双手合抱着他的脖子,成了完整的拥抱姿势,大师兄,我喝了甜羹,你别罚我,你再罚我,我就会有一点讨厌你
    不对,不是讨厌你。说着他自己又放开了抱住韩知竹的手,后退几步,认真地自我纠正道,我不会讨厌你,但是可能就会有段时间不那么喜欢你了,这样很不好,我不想这样。
    他好似极其认真地看着韩知竹,眸子里却全无焦点,明显神志已经一点点地被醉意全淹没了。
    就着那醉意,他又踉跄走过来,再用力抱住韩知竹,委屈满满地说:大师兄,我会乖一点,你别让我不喜欢你呀。
    你最近很乖。韩知竹一边哄着语无伦次的程雁书,一边给他顺着因为酒意加上动来动去而呼吸急促的背脊。
    最近很乖那我从前不乖吗?程雁书委屈得脸皱了起来,一会儿又笑了,对,我从前一点也不乖,以前的程雁书就是个大笨蛋。大师兄,你是喜欢不乖的程雁书,还是乖的我?
    我韩知竹一时语滞,只含糊答,现在你很上进,很好。
    很好?抬起头,程雁书泛起梦幻般的笑意,看得韩知竹心里一颤。他执着地问,大师兄,我是问,你喜欢我吗?
    你
    韩知竹斟酌着词句,同时理着自己有些缭乱的心绪,一时竟答不出来。
    喜欢我的话,你可以和我修和合之法吗?
    这句话一出,韩知竹的心绪立刻从无法言状的绵软中生出了怒意:你知道和合之法,是修什么吗?
    我知道啊,和合之法可以快速提升修为,这样我就可以
    胡闹!即使知道程雁书现在是在醉意中,近乎不可理喻,但韩知竹也没法抑制住怒气,你只想提升修为,就没有想过后果吗?修和合之法的两人金丹相融,是不得不同生共死的!
    程雁书听不懂韩知竹的提醒,只带着醉意喃喃委屈着:大师兄,你又凶我。你不是说我近来很好吗?
    总之,和合之法一事休要再提,便是很好。韩知竹加重了语气。
    为什么不要提?我想程雁书说着,忽然又皱了眉,弯着腰捂住小腹,痛
    虽然知道程雁书会因为灵力枯竭而导致金丹无灵力润养而燥热难当,但早上分明给他渡过灵力,怎么都不会到晚间便消耗殆尽,韩知竹只道四师弟又如往日一千零一次般遇事便耍出小聪明来逃避,只冷着脸道:有多痛?
    瞬时从程雁书额头上沁出来的细密冷汗替他回答了有多痛的问题。
    眼看程雁书身子一晃,似要即刻倒地,眼里也失了光芒只剩疼痛刺激出的水光,韩知竹心里一紧,想也不想地把手按上了他的小腹。
    远超常人的燥热瞬间从程雁书的小腹传递到掌心,韩知竹又一惊,立刻渡了灵力过去。
    灵力入体,那燥热终于慢慢平复。
    同时程雁书眸光尽敛,向后一仰,软绵了身体,倒进了韩知竹的臂弯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某晏:醉了会特别软的四师弟我爱!就是可惜了那碗没机会再出镜的豆花~~
    韩知竹:无妨,但以后记得安排公费约会喝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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