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到塔砂身上,一下吞没了她。热气从背后传来,那东西停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塔砂换了个坐姿,拍拍大腿,巨兽便走了过来,把硕大的脑袋搁在她的双腿上。
    这里距离村庄太近,森林太过稀疏,并没有大型动物可以生活。狐狸便是这一代最大的捕食者,影子大到能把塔砂吞没的野兽,除了玛丽昂化作的巨狼外,也没有别的可能。
    哦,不是野兽,半家养的。
    那身银白色的皮毛暖烘烘的,手指可以完全陷没进去。玛丽昂躺在地上滚了半圈,让自己的脑袋贴住塔砂的身体。塔砂摸了一会儿,狼女嘀咕着又翻滚了一下,把塔砂圈在肚子的毛里,大概怕她冷。
    这里的夜晚是挺凉快,但塔砂这个身体能在火里来冰里去,既不用睡觉也不会着凉。即使如此,被巨大的毛绒毯裹着依然令人惬意,舒缓了一无所获的沮丧。
    在这样的气氛中,塔砂闭了闭眼睛。
    某个画面在她漆黑的视野中闪现。
    还是那个情景,鸦青色的天空,漆黑的剪影,一切在能看清前消散。塔砂睁开双眼,眼前神色的天空仿佛与方才的画面重合,看上去一模一样。
    不一样。
    在眼前这一片天空中,并没有一轮鹅黄色的满月。
    现在还没到月半,看到满月也正常。然而,这是个晴朗的天气,在他们到达终点之前,塔砂曾撩开窗帘,看到过出现在南方天空上的苍白上弦月。在太阳的光芒完全熄灭前,月亮便已经在那里了。如果傍晚都看得到月亮,夜晚为什么看不到?
    塔砂仰起头,眯起眼睛,眼前这一块既无明月也无星辰的夜空上,夜色沉沉,好似一只巨大的罩子。
    “玛丽昂。”塔砂说,“你看见月亮了吗?”
    银狼仰起了头,她尖尖的吻部指向天幕,鼻翼开合,像在疑惑。塔砂站了起来,银狼也一骨碌爬了起来。
    “把它叫出来。”塔砂说,抚过银狼的头。
    把月亮叫出来。
    听上去太无理取闹了,但发命令的是塔砂,听命令的是玛丽昂,她便毫不犹豫地执行,半点不觉得这命令不可理喻。狼吻直指夜空,狼嗥冲天而起。
    天幕像在震动。
    在那已经消失掉的人物卡中,曾有着这样的记载。
    ——强大的银狼被原始族群视为神灵或魔鬼。不需要日月之光也能完成变身。曾有研究这种神秘生物的德鲁伊学者这样说:“不是满月呼唤银狼,而是银狼呼唤满月。”
    确实如此。
    天幕在震动,不,在流动,仿佛凝固的黑色幕布重新化为墨水,鸦青色、靛青色、藏青色的细微色差在其中流动,夜空活了过来。
    倘若你仰望过夜空,你便会知道,夜晚的天空也并非一块死板深沉的黑色,星光、月光还有夜幕下的城市之光让天空的各个部分呈现出微妙的色差,那种自然的奇特色彩难以描述,乃至很难分辨,但只要对比真正的夜晚,赝品的差异便在你眼中一目了然。那死气沉沉的虚假天空散开了,但新出现的天幕是真实的吗?在头顶上,就再在过去德鲁伊圣地的上空,一轮鹅黄色的满月熠熠生辉。
    今天是一个月的上旬,没到月半,在夜幕降临以前,塔砂还见过那轮残缺的上弦月。
    只在她看向月亮的那数秒钟之内,犬坐于脚边的银狼便消失了。对玛丽昂来说,消失的则是身边的塔砂。熟睡的半精灵梅薇斯忽然醒来,她披衣走出帐篷,看到空旷的营地之上满月高悬。辗转反侧的德鲁伊尤金森被某种预感所召唤,他起身走出帐篷,地上空空如也,天上月光明亮。
    这奇特的月影之下,四个人失去了踪迹。人类向导马丁睡得很沉,就像周围村中的人一样。帝国的机械鸟安静地停留在一棵树上,它送回去的记录没有一点儿异常,没有人失踪,天空中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满月。林中的小动物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只猫头鹰拍打着翅膀,很快飞远了。
    受邀请的人已经出发,不被邀请的人一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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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金森小心地握住橡木法杖。
    篝火堆的火焰停住了,像被冰冻住的红花。他的目光刚从头顶圆月中离开,便蓦然看到了眼前的人。那个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荧光,让他在这片黑暗的背景中无比明亮。
    那个高大的、尖耳朵的生物,正在对他微笑。
    “你无须知道我的名字,正如我无须知道你的。”这明月般放光的精灵说,“朋友,你为何而来?”
    这情景奇怪极了,凝固空间中的奇怪客人,尤金森几乎怀疑自己并非在失眠中离开帐篷,而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便已经睡着。面前的精灵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恶意,还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冒昧请问,”尤金森说,“你也是一名德鲁伊吗?”
    “不,我是个战士。”精灵笑道,“但我也是个森精灵。看起来无论过了多少年,有些事还是不会变。”
    那是自然的气息,即使无法确定眼前的人是不是幻影,自然的气息还是像森林一样亲切。森精灵与德鲁伊的友谊源远流长,顺理成章,两种自然亲和者之间有着发自同源的亲近感。
    有太多问题要问,而尤金森选择先回答。
    “我想看到上一个节点。”他说,“我想看到断裂的故事,就像海中长大的鳟鱼总要再回到河流里去。在我知道这里存在的时候,我就想回来,尽管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
    “你不知道?”精灵看上去有些诧异,继而严肃起来,“那些德鲁伊记录者呢?”
    “我就是德鲁伊中的记录者。”尤金森苦笑了一下,“但天灾**让我们颠沛流离,甚至一度和自然之心分散,德鲁伊的传承中有太多东西消失了。”
    “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吗?”精灵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悲痛,“我从未想过德鲁伊会遭遇这样的浩劫,你们崇拜自然,半点不逊于崇拜哪个神灵的牧师,自然的信徒遍布各个种族,数量胜过精灵这么多,团结胜过法师,传承胜过女巫。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可是所有神灵的牧师都已经消失,各个种族也在后来被赶到世界的边缘,法师遭遇了屠杀,女巫的血脉濒临灭绝,德鲁伊作为其中的一员,也断然没有幸免的特权。
    尤金森摇了摇头,并没有这样说。
    “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了。”他说,“我们最终找回了自然之心,我从学徒晋升成了真正的德鲁伊,和我前半生的美梦里一样。许多人从学徒晋升,许多人加入,成为新的学徒。我很幸运,能赶上这样的盛况。”
    精灵静静地看着他,只是听他说。
    “我只是个不成器的记录者,但我看到了成器的人。”尤金森笑了起来,“树语者阿尔弗雷德简直为此而生,他还不到三十岁,整座森林已经会为他欢唱。兽语者普莉玛饲养的灵兽和传说中的英雄一样多,她的动物伙伴爱她,也愿意听从她,她一个人便能指挥一支军队。化兽者鲁比亚有用不完的力气,他能跟猎豹赛跑,能跟灰熊角力。还有那些操纵天象的人……啊,太多了。与你们的年代相比,现在或许是个很坏的年代。但对我们来说,这却是最好的年代。一切都会好起来。”
    “希望,”精灵赞同地微笑,“是最好的东西。”
    “有一个人帮助了我们,也是这个人带我来到这里。”尤金森说,“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她来这里到底想要寻找什么,但我信任她。她在枯萎的土地上重新播种,她给孱弱的幼苗支起雨棚,德鲁伊,还有德鲁伊之外的许许多多的族群,都在她的庇护下受益,从近乎销声匿迹的境地里走到了今天……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无法相信,我们还能还能相信谁呢?”
    “你说服我了。”精灵颔首道,“但你还需要一个承认。”
    森林沙沙作响。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长着稀疏树木的空地边上,忽然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花草树木挤满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空间,红土地、断崖与院方的村落统统不见踪迹。尤金森像被丢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他回过头来,营地与篝火不见了,精灵也不见了。
    只有那轮明月还高悬在天空上,光芒万丈,将夜晚照得透亮。
    “呼唤森林吧,树语者!”月亮里传来了精灵清澈的声音,“作为德鲁伊,证明你的资格。”
    “这一整片森林?”尤金森惊讶地问。
    “请原谅,能力所限,变不出更多的环境来了。”精灵玩笑道。
    “但我的力量非常弱小。”尤金森仰着头,对天空苦笑,“我的天赋从来不高,联系的时间都用来整理旧书页,要让我做那么多,恐怕力有未逮。”
    像每个职业一样,德鲁伊当然也有强弱。
    施法者的门槛本身便高,力量与天赋和勤奋挂钩。尤金森的晋级磕磕绊绊,老早便知道自己在非凡力量之道上无法走得太远。他本人的兴趣也不再战斗和法术上,记录员更热衷于整理与书写,将精力投放到文书上,便没有余力用来练习。
    树语者中的佼佼者,比如阿尔费雷德,如果来的是他,或许还有一些胜算。但让尤金森这个图书管理员动手,那真有些强人所难。
    “但这里不是现实啊。”精灵语带笑意,“我的提示只能到这里了,朋友,祝你好运!”
    尤金森再一次环顾周围,他醒悟了。
    这里的植物有着各式各样的品种,来自天南海北,生长在各个季节各个年代。这片森林的构成如此复杂,只有德鲁伊中最博学多才的人,才能叫出每一种的名字。
    “原来如此啊。”尤金森如释重负。
    “如果要比天赋与才能,我的确毫无把握。”他自言自语道,“但要论知识和对自然的爱,我不会比任何德鲁伊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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