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恺视线随着少年修长的手指, 在简陋的桦树皮拼图上转了一圈。
    这可真的是很大的一圈,不但把牛背山腹地全部包含在内,而且还拓展到大约几十里外的九凌湖。
    九凌湖虽然不大, 但位置却刚好卡在牛背山腹地的边缘,现在还不属于墨宗的势力范围。
    一旦有了九凌湖, 墨宗就等于占据整个牛背山腹地,借助牛背山的山型走势防守,远比现在三面环野来得简单。
    且牛背山对于封家来说,用处并不大。
    胡骑当然可以借助牛背山高坡优势,直接俯冲至西关城下,然而这样做的前提是胡骑能想方设法越过牛背山北部的悬崖峭壁,将战马和人都拉到墨宗所在的山南缓坡。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以胡骑现在的策略,只能选择从两翼渗透至石沱岭, 采用零星散匪冲击边城前哨和袭扰村寨,不敢前进至定安城前。而自上次救宁非以后,雍西关已经多次对石沱岭一线进行清剿, 现在连散匪都不来送死了。
    封恺抬起头, 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定格在少年脸上。
    他是真没想到墨宗这个小矩子竟然会提出地盘的要求。九凌湖并非强人所难,因为他原本就打算在冬季过后出兵,主动击胡骑于草原南路,而九凌湖好巧不巧就在他前进方向的东缘,只要稍微调整一部分兵力走向,就能将盘踞此处的胡骑驱逐。
    而随着大军向北部推进, 九凌湖也从前线边缘变成腹地, 并不需要对既有布置做重新整合。
    对封恺来说, 给墨宗九凌湖不算什么。可这个出兵计划只有他和他亲爹封大都护知道, 绝无外泄的可能,这位少年矩子是怎么猜到的?
    若不是猜到他有主动进击的计划,对方又如何能精准画出他能接受的地盘要求?!既不会异想天开、难以达成,又刚好掌握在他可以妥协的底线,这真是一个巧合么?
    想到这里,封恺的眼眸微冷。
    九凌湖与他无用,但给了墨宗,倒是能让少年将牛背山腹地的版图拼接完整。这不仅仅不仅仅是多了一块水源地的事,而是有了闭门发展的资本。而作为合作伙伴的封家,一旦和墨宗作此约定,以后对牛背山便不能再提出地盘要求,等于把关外的土地分了一块出去,如当年的云浮山一样。
    当然,对现在的封家来说,这也不全是件坏事。牛背山本就易守难攻,用处不大,若是被墨宗占了,墨宗一定死守,定安城反倒安全。
    而且宁非要水源地,这是意在闷起头来自给自足,并无其他的野心。
    封恺也不是真怕墨宗那两个半人,只是他对于太过巧合的事都有些戒备。他不说话,宁非也不着急。
    就坐在一旁乖巧地等,时不时偷偷换了个姿势,缓缓被压的酸麻的小腿。
    他还是不太习惯跪坐,这种坐姿虽然郑重,但时间长了就会造成腿部血脉不通,还容易变成罗圈腿,古人都不难受的吗?!
    关于九凌湖那个条件,宁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参考了系统物框图的地形和矿产分布情况,想了好几个晚上才做出的决定。
    墨宗缺水,缺水利,九凌湖是距离坞堡最近的水系。据说五代目勘验地形的时候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只是胡人逐水草而居,九凌湖附近经常有胡人出没,又无险可守,以墨宗人手不足的实际情况,依九凌湖建成并不现实。
    但宁非却是对九凌湖势在必得的!
    别的不说,九凌湖周围有两三样矿产他必须拿到手。缺水只是一个借口,他也怕表现的太过急切,会让封家和他的暮野兄产生怀疑,进而盯上到嘴巴的肥肉。
    就连桦树皮上的地图,他也有意采用了灵魂画手的笔法,既不会过多透露他对山川地形的了解,也能让暮野兄大概看得明白,可谓用心良苦了。
    沉吟了半响,男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他抬起眼,一双凤眸精光闪烁。
    “那在下便代表雍西关封氏一族,与墨宗约定:”
    “封氏与墨宗合作造水泥,如产出为雍西关自用,则以成本一成给付墨宗,作为酬劳。若是外销他方,所得利润便五五分成。”
    “今冬之前,封家赠予墨宗150头猪,其中不少于75头种猪。”
    “若未来封家对关外出兵,九凌湖可为墨宗所有。今日立契,必精诚履约!”
    说完,封恺提笔,在桌案上的丝帛上游龙走凤,然后起身将写好的约书捧到宁非面前,等待对方的回答。
    少年矩子低头默读,确认无误之后,在上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并用矩子令签章。
    他脸上虽然维持淡定,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果然没看错人!他暮野兄是个大方的合作伙伴,投资入股不但不砍价,反而多给了不少慰问!就问这样的金主爸爸哪里找?!
    把签好的契书捧到封恺面前,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郑重。
    “今日立约,我必信守承诺,暮野兄是守信之人,愿你我精诚合作,互助互利。”
    说着,他主动朝封恺伸出了手。
    封恺一愣,随即也伸出手,握住他的。
    同样修长的手指,一只苍劲有力,另一只略显脆弱,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强烈而诡异的视觉冲击。
    双方立约,谢老和封小弟都是见证。雍西关承诺在三天后,将第一批猪送到墨宗坞堡;而宁非当场就将烧制水泥的原料单放到了封恺的面前。
    “就只有这些?”
    男人挑了挑眉。
    在拿到小矩子送的水泥后,他很快就安排城里有经验的老匠人尝试仿制。几组人马研究了三天三夜,最终拿出来的成品虽然看上去跟墨宗水泥差不太多,但性质上却相去甚远,只比普通的砂浆稍微好一些。
    倒不是匠人不用心,封恺就曾见过老泥匠把水泥放进嘴,试图靠味道分辨里面的组成。但无论他们怎样尝试,最终的成果都是失败的,始终无法做出凝固后强度翻倍的效果。
    “真的就是这些!”
    少年睁大了眼,有些焦急的解释道:
    “制作水泥的原料并不贵重,否则以我墨宗的情况,根本修不起坞堡!”
    “我们是在工艺上下了功夫,某些材料需要经过特殊加工才能有现在的效果。暮野兄若是不信,可等拿到工艺流程图后自行试制!我以大德圣人的名誉担保,一定和我们之前送给贵府的一模一样!
    听他这样说,封恺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闪过一抹流光。
    他和父亲封大都护,也曾讨论过水泥的制作。猜测墨宗许是用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珍贵材料,是以水泥最初的价格预估比现在要高出很多。
    当宁非开出成本的10%作酬金的条件,封恺是做好了被砍一刀的准备的。毕竟如果原料过于昂贵,那他们不但要负担高昂的成本,还要拿出不小的数额送去墨宗,不可谓不是负担。
    可即便这样,封家也是要咬牙扛的。
    短期看可能要失血,可如果眼光放长远些,拥有了源源不断的水泥,那前线的坞堡和哨卡会提升很大战力,可以减轻防守的负担,遏制战损,这个钱花的很值。
    若是这些原材料……
    那成本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宁矩子的诚意简直日月可表!
    想到这里,之前那些猜忌和怀疑,暂时被压进了心底深处。眼前的少年焦急万分,目光澄澈而又满是委屈,看得他蓦地心中一软,隐隐生出了几分愧疚。
    总觉得,自己是算计了一个纯真无邪的小动物,还把人家用来过冬的存粮都给骗走了。
    罢了。
    男人敛下眉眼间的凌厉。
    大不了以后,多照看点他。
    反正迟早要把南路草原拿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莫说是个九凌湖,就是九凌湖以北的荒野也可以一并交给墨宗,足够小矩子放羊养猪了。
    宁非不知道他暮野兄在心中帮他划草场,他就看到男人一直低头,一句话也不说,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心思。
    宁锯子心中暗道不好,觉得这到嘴的鸭子怕是要飞走。
    这可不行!他都盘算好了!和封家合作能获得养殖的种猪不说,在明年开春后也不必担心坞堡安全,可以专心发展他的主线任务。
    万一暮野兄给力,他还能捞到一个九凌湖,水利就可以搞起来了!
    想到这里,宁非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他暮野兄的人品。
    “我现在就把工艺图给你吧!暮野兄可以当场找人实验,若是不成,就当场杀了我。”
    说着,他就从怀里摸出一卷桦树皮放在案几上,白皙的脸胀得通红,眼角微微泛起了淡粉。
    少年矩子如此直白地表现想要合作的殷切,就像个小傻白甜,把自己最后的底牌推给对方,还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
    如果封恺为人不地道,直接骗了配方再踢他出门,宁非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狡猾是狡猾,但却不是个贪婪短视之人,一个水泥配方和一个能造出水泥,且拥有技术能力的墨宗,封恺应该知道哪一个更重要。
    就算赌输了,那也没什么。
    宁非现在无比冷静。
    只不过用一小部分代价,证明自己看走眼而已,还筛选掉一个不合格的伙伴。
    于墨宗虽然有些损失,但也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他还有焦炭,还有高炉炼铁,还有炒钢法,还有更加高端的灌钢法!从他这里算计过去的,他终有一天会想办法翻倍赚回来!
    于是,外表激动焦急的少年,内心正无比冷酷地审视着俊美无俦的合作伙伴。
    一旦对方表现得不合他心意,他就要一票否决,不会再给任何机会。
    “非弟”。
    封恺的声音很低,带诱人的磁性。
    他看也不看案上的那卷树皮,像是那玩意从来都不存在一样,却忽然伸手摸了摸少年细软的发。
    “不用这样,我相信你不会骗我。”
    他轻声说道。
    “非弟信我至此,至精至诚,恺岂能有负于君?”
    “便按照你我之前约定,若有需要,第一定传信于兄。兄必将竭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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