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不语慢慢走到人前。
    他是个不太修边幅的人, 面容格外深刻,因深刻也显得粗糙,像是一个在边陲之地待了许久的将军, 一举一动间都是满满的风沙气。
    他抬眼淡淡看了延彧一眼,“也就只有你, 从头到尾都信了我是闭关的话了……就当我是闭关好了。天地都变了, 我若是再不出来,岂不是又要被你们凌峘这不可一世的师徒摆了一道?”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听得延彧神色微变。
    这时候, 殿外一阵阵破空声响起, 十数位凌峘高层姗姗来迟。
    他们显然是循着这破门的动静来的,俱是一身气势凛然的模样。
    沉魁的人,凌峘的人,加上一个方不语,将偌大的一个正殿几乎都挤得有些满了。
    场面的氛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方不语却没有因这些新来的人而分神, 而是直接转脸看向赵千默, 语气淡淡的:“我问你,党清北域乃至凌峘北境沿线潜伏的那些个魑魅魍魉, 是不是你安排的?”
    北境?那不就是如今唯一的雾气弥漫之地沿岸?
    那个地方……渊南境!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最难以置信的不是别人, 而是延彧。
    先时赵千默与离音不对付,在延彧看来可能是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过节, 所以赵千默才总是想着对她不利。
    可如今呢?若是北线潜伏的那些人真是赵千默所的手笔的话……他想干什么?鼓动世人再次挥刀霍霍向渊南?
    他难不成想当第二个季通?
    延彧有种大开的后背被猝不及防捅了一刀之感。
    他转头看着赵千默, 神色迫切得稍显狰狞:“千默, 否认啊!不是你做的事, 不需要替他人承担……”
    赵千默看着这样的延彧,紧紧抿住了唇。
    一看他这个神情,延彧什么都明白了。
    他愣愣地退了一步,问他:“为什么?”
    到了这时候了,赵千默反倒没有顾虑了。
    他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又将眼神放在延彧身上,声音轻轻的:“师父,我爹……死了。死在离音手中……”
    延彧一愣,“你不是……”
    他又顿住了。
    是了,是他太过想当然了。赵千默从未谈及他的父母,他便以为他年少失恃失怙,怕触及他的伤心事,便从来不曾细问过。
    却原来,他父亲还健在。
    可如今,他父亲已不在了。
    所以,是丧父之仇?
    沉魁这边,君无咎嘴角笑意凉凉:“尊者不妨问问您这好徒弟,我家徒儿与他父亲无冤无仇,为何会杀了他?这一番恩怨因果,究竟是他人负了他们父子,还是他们自己作下的孽?”
    赵千默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格外森然。
    “我们自己作下的孽?可笑!她几次三番坏我布局,难不成还杀不得她了?”
    君无咎冷笑一声,“是谁先挑的事?至于你所谓的布局,难不成指的是以境引之事挑动党清和上阳的战事,又在两国边境布下‘千钧改命阵’的事?”
    这话一出,凌峘高层的面色就先变了。
    怎么回事?难不成那“千钧改命阵”,竟然与赵千默有关?
    不对吧?赵千默不是没有参与到这场战事中吗?
    无怪凌峘高层色变,赵千默所做下的事,他们的确知道得不多。
    于凌峘而言,上阳国和党清国的战事他们的确入了局了,可真正参与的人却并不多。除了小辈弟子以及赵千默这一辈的修士之外,也就出动了两位峰主替他们保驾护航。两位峰主也的确上报了千钧改命阵之事,可却从来没有说过此事与凌峘有任何关系。
    其时境域之变刚刚开始,他们这些高层也忙得很,只把这事挂在了心上,一时倒没有急着去查探。
    如今……赵千默?不可能吧?
    他们记得很清楚,整场战事过程中,赵千默一直待在他的竹楼里,也没见他离开过啊?怎么就能布下千钧改命阵了?
    有人就硬气回道:“君脉主说话还是要慎重为好。整场战事中千默并不曾离开过宗门,当时延彧尊者自荒芜之地回来时还曾见了千默。千默哪里来的时间去布下这等伤天害理的阵法?此事恐是有什么误会……”
    延彧也证实道:“当时我的确回来了一趟,还考校了一番千默的功课。至少在我在的那段时间内,他是在宗门内的……”
    君无咎看着凌峘这些人的眼神带上了□□裸的讽刺,“所以你们到了现在还对他做下的事毫不知情?也是,你们凌峘一贯如此,捧高踩低这一套玩得格外顺溜。他既是延彧尊者的高足,本身就自带特权,我听说连你们宗主都让他三分……谁没事会去怀疑他,是不是?”
    这话一出,几位凌峘高层脸色一下子胀得通红。
    有人恼羞成怒起来:“简直荒谬!说话做事讲个证据,君脉主空口无凭就想污蔑我凌峘,当我们是好欺侮的不成?”
    君无咎也不与他们废话,直接看向赵千默,“你是自己承认,还是要本君亲自来揭你凌峘的脸皮?你师父才回来多少天,够证明得了什么?你是如何瞒过世人惹下这般大祸的,此中的一桩桩一件件,本君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赵千默神色冷冷的。
    自将离音出身渊南的消息放出去后,他的确没想过能把自己摘出来。对如今这针对渊南境的一切布局,他也并不觉得愧疚。
    他做过的事,他自然是敢承认的。可有些事憋在他心里久了,如鲠在喉,他不吐不快。
    至少,他是受够了这些虚伪无能又妄自尊大的人了,必得将他们的脸皮揭下来在地上踩才甘心。
    赵千默心里恶意一起,面上的笑便显得森然,有种入骨的讽刺感。
    他道:“是!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从发现境引,到放出消息引起争端,再到上阳和党清的战事上的一系列阵法,都是我做的……”
    沉魁这边对此并不意外,倒是凌峘这边一个个都变了脸色,仿佛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似的。
    君无咎轻轻吐了口气,又问:“不仅如此,阿音未回我沉魁之前,君字脉第四徒的风波;以及她在洗剑宗的那出换洗剑名额的风波,都是你搞的鬼吧?”
    赵千默还真花了点时间才完全想起这些事。
    当初他为了转移众人对境引的注意力,的确用“君无咎第四徒”的传闻搅动过时局;也的确鼓动过洗剑宗小辈弟子,说离音的洗剑名额是顶了他们的同门师弟而来的……
    赵千默嘴角勾起点冰冷的笑,“不错。我与她的第一次交锋其实要更早,早在古族遗迹里……”
    “所以,你早就知道她的消息了,却一直欺瞒为师……”有一道略显嘶哑的声音响起。
    赵千默神色一僵,强撑着才没有看向延彧。
    延彧却紧紧盯着他,“千默,告诉为师,你与她究竟何仇何怨?以至于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赶尽杀绝?”
    凌峘众人显然也想到了渊南一族与延彧之间的渊源,又想到离音所谓渊南后裔的身份,这会儿看这对师徒的神情便有些复杂。
    赵千默顶着延彧沉沉的视线,到底还是抬起了头,“弟子不甘心!”
    他深吸口气,道:“我与她之间也从来不可能善了。师父,弟子一直不曾与您详说过,其实弟子……出身酬道族。”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神色又是各异。
    沉魁众人对此并不意外,倒是凌峘众人,大多数人先是皱了下眉,紧接着,有些人的眼神已经闪烁起来。
    在世人眼中,酬道族其实就代表着神算门。
    而神算门……推衍天机,多大的机缘!
    延彧看着赵千默,脸上的神色已经完全僵住了。
    “酬道族?”
    身为当年那场大战的当事人之一,延彧再是清楚酬道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了。可以说,渊南一族的灾祸□□就是酬道族带来了。
    他深觉自己愧对渊南一族,这些年总是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弥补……却原来在一开始,他唯一的弟子已经是酬道族人了吗?
    哈!多可笑!
    世人又该如何看他呢?他这些年的挣扎,是不是就是一个虚伪的笑话?
    是啊,多虚伪!一边说着要尽一切能力补偿,另一边却直接将渊南的仇人收入了门下……
    延彧脸上的神色似哭似笑,他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众人的脸色,只沙哑着声音问赵千默:“你为酬道族,却又为何不甘心?不应该是她不甘心吗?”
    赵千默道:“我不甘心,是因为不公平!我酬道族和渊南族其实都是‘天道守护者’。可我们一族孤苦伶仃,饱受折磨,渊南一族却能族群壮大,幸福美满……这是何道理?这不公平!”
    只听这话,在场人都以为赵千默脑子是坏掉了。
    不提那什么天道守护者,这东西他们听都没听过,只看现状,说渊南族比酬道族幸福美满?
    “幸福美满”的需避守一方,唯一在外的后裔还躲得如丧家之犬;而“孤苦伶仃”的反倒光明正大行走世间,甚至只要他愿意,就能受人优待?
    这样的“幸福美满”和“孤苦伶仃”?
    赵千默似是知道他们的想法,只冷冷笑了下,“世人只看见表象,没看见内里。你们以为‘天道守护者’是什么概念?就是在天道就要支撑不下去了的时候出来守护它。用什么守护?人!”
    “我们酬道族奉献了一代又一代的业障边关守城人,她们渊南族呢?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就看到她们仗着自己天眷的血脉作威作福,不知人间疾苦……”
    他深吸口气,“我酬道族不困于因果,却代代单传,人丁凋零,一家一户即成一族。他们呢?她们一边享着天眷的血脉,一边还能守着父母亲眷族民,抱守一方……凭什么?凭什么她们能这么好运?”
    君无咎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就是见不得人好?”
    赵千默神色讥诮,“我见不得人好?笑话!我只是恨有人能光明正大逃脱应尽的职责,确将苦难都留予另一族罢了!若是渊南真履行了自己作为‘天道守护者’的职责,何至于有这许多灭不尽的红尘业障?何至于我酬道族离不得哪怕片刻边关城?”
    “踩着他人血泪的‘好’,她们受用起来可会良心难安?”
    君无咎冷笑一声:“就因为这种臆测?你怎知她们没有做任何事?渊南境都自世人眼中遁去了,你真是好大的能耐,都能从想象中知道人家如何醉生梦死?”
    赵千默梗着脖子,“困守一方恨不能苟且偷安的族群,不是逃避责任又是什么?又能如何守护天道?”
    他看着延彧,“我不满于这样日日守城的命运,想着改我一族的命数,怎么就错了?她们一族不尽责,却还拦着我族改命……坏我谋算在先,杀父之仇在后,我为何就不能针对她全族?”
    延彧面色疲惫,“千默,这都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好,就算你对自己的认知深信不疑,那你为何不能同为师讲?为何要一意孤行?”
    赵千默顿了下,脸上有着化不开的悲哀,“师父您可会听?我日日听到的都是您怀念渊南,怀念故人后裔……您只心心念念她可怜,可曾想过我为难?”
    “我生来有家不能归,有父不敢认。我父亲苦守业障边关城,一守就是数千年,从生到死,他就离了边关城一日。就一日!他这一生就自由了一日,就没了!凭什么呢?”
    “她可怜,我父亲就不可怜?”
    延彧抿住了唇。
    赵千默闭了闭眼,“不提我族对渊南族的怨,只说您。师父,这十数万年来,您守着对渊南一族的愧疚,可曾有过一刻开心?您自己不介意,我却替您不平!您不该是这样郁郁不得志的人……”
    他看向延彧,“师父,弟子是为了您好!舍了渊南这份软肋,您才能真正成为强大的人……”
    他说得很认真,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
    延彧面色凄然。
    成为强大的人?他的志向根本就不在此!
    他看着至今不觉得自己错了的赵千默,只觉得心里像是揣着一块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君无咎简直给气乐了,“君某活到这个岁数,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渊南族为何困守一方,不该问问你们酬道族吗?而如今酬道后裔却因此指责渊南族不履行职责。而所谓的不履行职责,还是全凭你个人臆测而来……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看着赵千默,“焉知你们酬道族会有如今这个下场,不是天道昭昭,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
    这话像是戳中了赵千默的痛点,他整个人的声音都高了起来,“若说报应,谁有资格职责我酬道族?没有我酬道族,修真界的所有生灵,如何能顺风顺水地修行到现在?”
    “请各位记住一点,是我酬道族守护了天道!免于你们受红尘业障之苦……”
    赵千默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一道银光乍起,直冲着他门面而去。
    延彧便是对赵千默再失望,这瞬间还是下意识拦在他身前。
    但那道银光却直直转了个弯,绕过延彧,生生将赵千默头顶的玉冠削断了。
    赵千默一头黑发完全披散下来,整个人的形象十分狼狈。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把众人的神经都给紧绷了。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延彧看着赵千默披头散发的模样,面色微变,“不语,你干什么?”
    方不语并拢的指尖还不曾收回,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动作,“就是看看我若是宰了个口出狂言的后辈,天道会不会直接崩了而已。一族可定乾坤?若要说渊南族我倒是信,酬道族?这又算是什么东西?”
    他嘴角扯开一个冷冷的弧度,“哪次不是他们先搅动的时局?还说没了他们不行?脸这么大,怎么不直接将破了的法则堵上?”
    延彧深吸口气,面色也冷了下来,“不论此中是非,你一长辈直接出手对付一个后辈,是不是不太合适?”
    方不语掀了掀眼皮,“这会儿又不论是非了?行!那就不论是非。至于这长辈晚辈的……我以为有季通‘珠玉在前’,我这样的不算什么了。”
    延彧面色一僵。
    是了,当年季通对上沈谈的时候,可不就是仗着长辈的身份为难后辈吗?
    延彧只觉得闭关归来的方不语浑身时刺,处处能伤人。
    他也的确不想跟他吵架了,只沉着脸问道:“你今日是一定要动手了?”
    方不语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着延彧,只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似乎时光倒转回了十多万年前,只不过这一次延彧的身份,从一个徒弟便成了一个师父。
    可即便身份变了,他的选择似乎还是没变。
    方不语忽然觉得极度失望,“所以这一次你还是选择护着你徒儿?不提他与渊南的事,只这一场战事以及这来不及成型的千钧改命阵,多少人便因此丧生?他既会千钧改命阵,想必神算门的传承已在他手里了……你口口声声愧对阿谈,却守着愧疚在她伤口上撒盐?你就是这般愧疚的?”
    延彧面色大恸。
    方不语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只问你,让不让开?”
    凌峘的众人也暗中看着延彧,在等着他的决定。
    延彧面色发白,脸颊上的肌理崩得极紧,似是十分犹豫。
    他的确很挣扎,谁都能看出来他不好受,可即便如此,他拦在赵千默身前的身影动都未动。
    小片刻后,他沉沉道:“不语,这事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也给沉魁、给渊南一个交待,你先冷静下来……”
    方不语却缓缓拔出了身后的剑,“你所谓的交待,就是一边幻想着两边能和解,另一边于两边来说都里外不是人?延彧,我以为十多万年过去了,你至少会有点长进的,现在看来,是我对你期许太高了……”
    他将剑锋慢慢对着延彧,“亮起你的武器,这一次,我不会手下留情……”
    场上众人的神色都凛冽起来。
    眼看着两位昔日的故友就要刀剑相向,又有人急急自殿外遁来,急报道:“北境再起变故。惊现大批魔族精锐,来意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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