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瑶还没来得及从梦中缓过来,就看见了自己左手手心里静静躺着的小元宝。
    她愣了一下,又很快地缓过神来。
    显而易见,方才的梦,并不单单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招梦术。
    很快,余瑶认出了这种神族秘法。
    那么,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余瑶脑海中下意识闪过顾昀析瞳孔中燃着魔炎的样子,再想到他最后暗藏兴奋欲杀人的话语,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堕魔之人,冷血嗜杀,性情古怪,喜欢见血。
    所以在蓬莱仙殿上,顾昀析一出现,她就觉出些许异样来,原以为是千万年下来的默契与习惯,现在想想,却是因为她生来克恶,对负面情绪格外敏感。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顾昀析需要她的血压制心魔。
    蓬莱岛的黑夜总比白昼长,余瑶不知她这一梦是多久,但外头天色并未见亮,仍是黑沉沉静悄悄的一片,木窗外,倒挂的水瀑渐渐停止流动。
    余瑶心里实在藏了太多问题,她想了想,干脆从窗边一跃而下,灵猫一样在无边夜色中穿梭,直接奔着蓬莱大殿去了。
    山风叩门,扶桑手头落下一子,慢慢悠悠抿了一口人间米酒,向来自持冷静的人此刻难掩喜意,对半夜被他打搅此刻仍臭着脸的顾昀析道:“那金乌蛋,我便拿回去了。”
    隔着一层衣裳,顾昀析食指精准地碾在小臂上一朵栩栩如生的火莲上,心绪难宁,他皱眉,微晒:“金乌是仙嗣,本源之力就与魔族相克,两种极端难以调和,稍有不慎,你万年的研究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扶桑摆袖,笑着摇头,道:“这个不愁,我权当做个尝试,不行再换其他的灵宝,总能找到法子,上万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
    顾昀析下颚绷得有些紧,脸色素纸一样的苍白,他无声颔首,对跟前摆着的棋盘全无兴致。
    “你若想要,拿去便是。”他黑袖一挥,令六道无数仙魔眼馋觊觎的金乌蛋便咕噜噜滚进了扶桑的怀里,又被后者丢进了灵戒中蕴养。
    扶桑转而问起其他:“余瑶那丫头的事,你可是全知道了?”
    余瑶这个名字一出现。
    顾昀析疼了一宿的额角又隐忍地跳了跳。
    戾气上涌,心浮气躁。
    他伸手拂乱星罗密布的黑白子,一头墨色长发被玉簪松松懒懒地绾起,削瘦的长指敲打在棋盘上,冷声道:“大概知晓一些。”
    他顿了一下,又皱着眉道:“我明日带着她去九重天走一遭,将该解决的都解决了。”
    顾昀析懒得去想那些弯弯绕绕,曲折迂回的办法。
    余瑶是他的人,八荒六合无人不知,他沉睡的这八千年,什么妖啊魔啊鬼的再肆意妄为,横行霸道,也不敢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去,偏偏天族这么做了。
    在顾昀析眼里,这就与挑衅没什么差别了。
    余瑶眼光差好哄骗是一回事,天族喂生死丹,流言构陷,将她剖心历劫又是一回事。
    从来没有人,在动了他的东西之后,能安然无恙旁轻飘飘当一切皆未发生过。
    鲲鹏帝子向来锱铢必较,随心所欲,他今日想杀人,没人敢拦,明日说纵火,别人也只有闻风逃窜的份。
    绝对的实力与权势之下,全然不需顾忌虚与委蛇,假意奉承那一套,当日若是顾昀析表明了立场,仓俞甚至不会开口为云烨求半句情。
    “哦?”扶桑先是挑眉,有些讶异,旋即了然,笑盈盈道:“也是,再没人比你合适出面了。”
    他们倒不是不心疼余瑶,只是顾虑颇多,制衡不少,天族做派虽然令人窒息,但实力却不容小觑,且在外人眼里,天族向来最讲理据情义,余瑶与云烨的事,说到底,也还是两厢情愿的事。
    余瑶说自己是被骗着吃的生死丹,天族那头完全可以辩解,毕竟两人热恋之时发生的事,自愿不自愿的,一念之间,谁又说得清呢。
    天族不认,他们也不能贸然打上门,因为这个,挑起两界战乱。
    但顾昀析不一样,他代表的不是神族,是整个六道正统。
    不论是那帮倚老卖老惯了的人,还是自恃甚高的天族嫡系,在他面前,既提不起辈分,也提不起身份。
    顾昀析身子往后稍倾,侧露出一条流畅的下颚线,他不置可否,声音依旧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再怎么说,鲲鹏令既然在余瑶手里,那她就是受我庇护的存在。”
    “我还以为你会懒得管这事,毕竟这和你养孩子的原则背道而驰。”扶桑抚掌浅笑。
    余瑶才出世的时候,其实是养在蓬莱后面的灵池中的,偶尔变化作人形,也是三四岁奶娃娃的模样,且十分认生,也就和扶桑亲近一些。
    一日顾昀析去蓬莱,恰巧被她撞见了,然后被尾随了一路。
    对多出来的这条尾巴,哪怕这条尾巴是个先天神灵,也没能让顾昀析多看两眼,结果扶桑愣是以余瑶本体有伤,难养活为由,让顾昀析带着人去他的福地洞天养养身体。
    余瑶那会却不认生了,她实在虚弱,甚至人形都变化不了,在顾昀析黑而沉的瞳孔注视下,变成了一朵紧紧闭合,才长出雏形的黑莲,然后巴巴地挂在了他的胸襟前,一动也不动了。
    当时的顾昀析,一下子黑了脸,毫不迟疑地拎着那朵黑得并不纯粹的莲花甩了出去。
    扶桑只好伸手接住。
    他性格孤僻,极度洁癖,谁也不能近身。
    谁料余瑶冷不丁被丢出来,也丝毫不觉胆怯,更不怕顾昀析身上浓重威压,她嗖的一声从扶桑手中挣脱,又巴巴地贴上了顾昀析。
    还人性化地抖了抖身子,十分高兴的模样。
    扶桑见顾昀析拧着眉,随时准备发作的模样,不由得笑:“难得有人肯亲近你,她的状况你也看到了,确实虚弱伤了底子,你的住处又恰是最好的修养地,且带着些日子,就当尽个兄长之职,这丫头古灵精怪,招人疼得很,相处个几日,你便知晓了。”
    谁也没有料到,从那之后,余瑶就再没有在蓬莱的灵池里扎过根。
    她跟着顾昀析浪到飞起。
    但有一回她惹了祸,引火烧身,被本就没什么耐心的顾昀析通知扶桑来领人,余瑶死活不肯,扒拉着他的衣袖不放手,扶桑实在看不过眼,就上前劝了几句。
    谁曾想顾昀析愣是不为所动,等余瑶一嗓子嚎完,他才在扶桑近乎目瞪口呆的神情中说出一番话来。
    他当时说的是:我曾说过,凡事对错,自行判断,相应后果也一律自己承担,若有人主动招你惹你,我们可以替你出头,但若是你自己识人不清,被牵着鼻子走,那是你无能,没人会管你。
    而后几百年,他确实再也没踏足过蓬莱,其中态度,可见一斑。
    扶桑感慨:“当年你说的那番话,我且还记着,因此总觉得你是不会管这事的,若知你的态度,那日就算仓俞前来,说什么也得将那云烨扣下。”
    顾昀析冷嗤:“扣下有什么用?生死丹的解法唯有两种,我们能想到的,天族也能想到,只要云烨心里有一点不情愿,他就无法再同别人结生死契,而且势必引起反噬,届时,余瑶的身体,根本受不住生死丹的反噬。”
    “他就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光明正大地现身人前。”扶桑叹气:“所以要想解除生死丹的药力,只有从瑶瑶这头着手。”
    顾昀析不置可否,长指冷不丁敲了敲棋盘,惹得扶桑疑惑抬眸,却见他敛了敛眉,纯粹的黑眸中缓缓燃起两朵火莲,声音倒是没什么变化:“我堕魔了。”
    饶是以扶桑这等定力,都堪堪愣了半晌。
    “你莫要同我开这等玩笑。”
    顾昀析也没紧接着强调,只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瞳孔中火光大盛,几乎看不到眼白,唯有两朵妖异的火莲缓缓旋转,惹眼无比。
    这比任何的话语都来得明白清晰。
    扶桑自然认出了这是何物,他下意识惊呼,瞳孔震动,“发生了什么事?”
    顾昀析说出来,也是想找个人问清楚,而见多识广的扶桑,无疑是最佳人选。
    “一千年前,我仍在沉睡之中,突然感知到,余瑶的神源正快速流失。”
    扶桑认真听完,细细思量了一会,后又摇头:“一千年前,我并未感知到有何不对劲之处。倒是魔族出了点乱子,琴灵与凌洵被烦得脱不开身,尤延和伏辰皆在闭关,最后还是我出了蓬莱去帮的忙。”
    “而且那个时候,余瑶并未和云烨有过多接触,他们在一起,还是三百年前的事。”
    顾昀析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额心,阖眼沉默了好一会。
    看他这样子,扶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正色问:“其中有什么隐情?”
    顾昀析侧首,眼角的红痣妖异得不像话,像是溅上了一滴殷红的心头血,声音有些沉沉的哑:“我强行出关之后,余瑶已经被扔入六道轮回之中,云烨取了她的莲心,以证神果,在那之前,她还曾到你跟前以命相求,给云烨喂了扶桑果。”
    “一身神骨皆断,神源所剩无几,修为全无,我寻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扶桑惊疑不定,吸了一口凉气,竟不知该说信还是不信。
    “我带余瑶进鲲鹏洞府养了数百年,又取回了莲心,为她渡了神力,皆无事于补,她一日比一日虚弱。”
    听到这里,扶桑脑中灵光一闪,他霍然起身,近乎不敢相信地问:“所以你用了时间禁术?”
    这才使得时间回溯,一切得以重新来过。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昀析也不打算瞒着他,冷声应了个是。
    “顾昀析,你疯了。”扶桑瞪眼,出口的声音都有些艰涩。
    强行出关,必然落不到好,这便也罢,余瑶的莲心被云烨拿走,必定献给了天君,顾昀析想要拿回,只有独身前往天族走一遭,与那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天君打过一场。
    这些,其实他还都能理解,当时若是他自己在场,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余瑶消亡。
    但一想到后边那句时间禁术,扶桑只觉得脑袋像是被蜂子蛰了几下,嗡嗡闹着又胀又疼。
    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十三重天的神灵立于万物之巅,本就被天道格外厚待,生命力格外顽强,若按顾昀析所说之情形,用尽灵药,渡了修为,仍是无济于事,那么便是命数。
    神的命数,是由六道管着的。
    顾昀析,恰恰就代表着六道。
    他这样的行为,放在人间,叫假公济私,放在神界,放在他身上,叫肆无忌惮。
    扶桑不由得又想起了余瑶出世之时他算的一卦。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曾与你说过,余瑶命中带厄,卦中,她活不过十万岁。”
    “昀析,你这是在偷换概念,财神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让你心生忌惮吗?”
    顾昀析最不信这个,他冷晒:“我不是财神,也看不得他那副为情爱受死的蠢样。余瑶入我鲲鹏府,持有鲲鹏令,天族又算个什么东西,她就算要死,也没有死得如此憋屈的道理。”
    两者对视,扶桑率先败下阵来。
    他用力按了按眉心,又问:“所以也是因为天族动了你的人,没给你留面子,才导致你生了心魔?”
    若真是这样,那鲲鹏一族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该高到何种程度。
    顾昀析手肘撑着头,长指瘦削,点在眼尾,温度冰凉,他面色有些复杂,却又理所应当地回:“余瑶出世时体弱,饮的是鲲鹏洞中的九曲水,修的是与我同源的术法,本体上的伤反复发作时喝的也是我的血。你说,不死在我手上,她还能死在谁手上?”
    扶桑听得出,他是真的觉得疑惑。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是问了一个稀疏平常的问题后反问,我这样觉得,难道不对吗?
    对对对,对个屁!
    扶桑被他这样坦然自然的口吻气得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反复踱步走,又听顾昀析开口:“我上九重天为余瑶讨回莲心时,觉得天宫有些不对劲,当时隐匿的气机一闪而过,我没能细究到底,但这回苏醒之后,亦隐隐觉得这片天地生了变故。”
    扶桑停了脚步,痛心疾首:“怎么可能没有变故,时间回溯的禁术啊,你当时强行出关,已是受损,怎么还能有那么多灵力来开启这样的禁法?!”
    “所以遭到了一些小的反噬,堕了魔。”顾昀析掀了掀眼皮,淡淡地补充:“不过现在,灵气全转换成魔气之后,修为比沉睡前全盛之时还强了两分。”
    扶桑抽了抽嘴角:“这事还有谁知晓?”
    “余瑶。”顾昀析微微眯眼:“我需要她的血中合体内的魔气。”
    扶桑了然:“你这样的修为,堕魔对你的影响并不大——就是免不了得痛一段日子,过了中合期便算稳定下来了。”
    “其实到了咱们这个程度,修的灵力或是魔力已不重要,但只怕天族不会再认你这帝子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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