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烨被关在了蓬莱后山的山洞中, 这里废弃已久,遍地都是毒蝎毒蛇,有些还成了妖, 生出了灵智。
    云烨重伤脱力, 被捆仙绳绑了困在一座囚笼中, 鲜血淌了一地,馋得那些初开灵智的小妖目光猩红,前赴后继撞上去, 又被光团弹开,如此反复,不咬下笼中人一块肉就永不罢休的模样。
    余瑶跟顾昀析走进来之后, 那些小妖循着身体趋利避害的本能,开始畏手畏脚起来,黑而小的山洞中, 莹莹离光散退,印着未亮的昏沉的天色,显得格外荒凉空旷起来。
    灵力全废, 余瑶手指头冰凉, 脸色白得吓人, 这具身体,现在就跟普通肉体凡胎没什么两样, 神灵气息尽褪, 只有从凡尘历劫归来, 才能重归神位。
    下凡之前, 她得先将云烨解决掉。
    一报还一报, 云烨给她的苦痛, 算计, 最终都要反弹回他的头上。
    不然这口气,她怎么也咽不下。
    顾昀析的气息太具有侵略性,几乎是他踏足的那一刹那,云烨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拢在浓深黑影中的两人,眼中各种情绪转换,喷发,又化为飞灰无声无息湮灭,声音嘶哑得像是在沙砾上摩擦着滚过:“你们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余瑶歪了歪头,语调十分轻快:“大抵是来屠龙的吧。”
    云烨瞳孔微缩,他定了定神,方苦笑着道:“我这一生,虽没什么功德善果,但好歹也有个天族皇子的身份,你若是杀我,平白惹上因果,得不偿失的事情,你会做吗?”
    余瑶反问:“为什么不?”
    她的脸色苍白似鬼魅,眼角眉梢的魅意却更深重了些,有时候云烨看着,都不由得会想,这哪里是一朵清涟无暇的莲花,分明比牡丹还要艳丽惹眼一些。
    饶是闹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曾因为这张脸,动过恻隐之心。
    他们之间离得这样近,却全然没了那种微妙相系的感应。
    真是可惜了。
    云烨想到从前为了余瑶,花费的诸多精力和时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不过他沉得住气,并没有露出异样和破绽来。
    “我不怕因果,谁要害我,我就得还回去。”余瑶眼眸清澈,声调十分认真,“你害我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因果吧,可能也是因为,我的心到了天君的手上,对你们而言,利远远大于弊,是吗?”
    “瑶瑶。”云烨一口气接不上,被喉咙里堵着的血沫呛得咳嗽起来,“你总别套我的话。”他的手指从喉咙口划下,然后停在左胸的位置,道:“我就算有心告诉你,也说不出口的。”
    余瑶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他话中的含义,就见他手掌微微摊开,露出一枚闪着微光的鳞片,流露出的气息,古老,纯正,温和,余瑶的眉心突突跳动起来。
    她自然认得这个——温言就是靠着这么一枚鳞片,生生无视所有攻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顾昀析。”余瑶扭头,急声道:“快杀了他。”
    顾昀析眼神阴鸷,长指微曲,半空中,上霄剑凌厉的剑光骤然爆发,没有多余的动作,数剑斩下,直接洞穿了云烨的眉心,剑光所到之处,削金断玉,无往不利。
    显而易见,面对这种小角色,他连话都懒得多说两句。
    要不是和余瑶扯上了关系。
    他不会出手。
    脏了他的上霄剑。
    温润如玉的男子满身脏秽,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眉心处,寸长的血洞还在不断往外冒着血,汇成了一条蜿蜒的血线,明明是极痛苦的凌迟死法,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个自然的,温和的笑。
    怎么看怎么怪异。
    余瑶凝神,急忙上前细细观察一番,确定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才隐隐约约安下心来,她抿唇,看着云烨的尸体,眉头皱了很久也没松懈下来。
    “有什么好看的,臭死了。”顾昀析将手中的上霄剑丢到余瑶怀中,嫌弃厌恶之余,话语中尚蕴着七八分兴奋的杀戮之意:“等与九重天开战之时,斩下天君的头颅,你再慢慢观赏不迟。”
    “我是觉得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余瑶神情蔫蔫地道:“原本还想着,关着折磨一阵子,等两界正式开战了给天族一个惊喜的。”
    顾昀析颔首,似笑非笑:“不一定就死透了。”
    余瑶:“???”
    “瞧见没。”男人指骨匀称修长,白得近乎透明,他指着云烨向上摊开的掌心,陈述事实:“鳞片没了。”
    余瑶抱着剑蹲下身,将云烨的两只手都翻开看了看,确确实实发现,方才还带给她一丝压迫感和危险感的鳞片,随着云烨的死亡,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余瑶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天族人手一枚吗?”她气得在山洞里转了几圈,不断在脑海中回想勾勒那东西的模样,半晌,有些不确定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云烨说不定没有死? ”
    顾昀析长腿微曲,抵在石壁上,清冷的黑眸中,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这种鳞片,我曾在六道录中见过。”
    余瑶愣了一下,立刻停下了念念碎,反应极快地伸手捂住了耳朵。
    “你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你可以知道。”顾昀析有很久没见过她如此鲜活的模样,一时之间,竟起了逗弄的心思。
    余瑶摇头。
    无怪她如此反应,实在是因为六道录的名字太响亮,杀伤力太大。
    六道录,相当于天道留给顾昀析的独有物,而且十分邪性,简而言之,上边的内容,谁看谁倒霉,谁听谁倒霉。
    上面记录着世间最稀罕之宝物,最光怪陆离之事。
    “这种鳞片,是锦鲤族历届族长或圣女消亡前留下的生命精华,可庇佑后人,上面往往附有一丝大道气运,持鳞片者,必是锦鲤族的贵人。”顾昀析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道。
    既然是厉害人物留下的遗物,那威力大些也可以理解。
    “叫你别念出来呀。”余瑶嘟囔:“不过据我所知,锦鲤族的寿命十分长久,这一任锦鲤族族长,和天君差不多年岁,亦是活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其历任族长或圣女生前留下的精华,照理说应是十分稀奇,怎么现在反倒和大白菜似的,人人都有?”
    她又将云烨的尸体看了一遍,面上是死干净了,她紧抿着唇道:“肉身是毁了没错,元神呢?”
    “上霄剑专攻元神,要么是碎了,要么被鳞片带走了。”顾昀析道。
    余瑶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垮着脸憋出来一句:“我再不喜欢鱼了。”
    “太讨厌了。”
    顾昀析眯了眯眼,半晌释然,用有些散漫的调子,认真地强调:“没事,他们是小鱼,你喜欢大鱼,不冲突。”
    话虽如此,余瑶还是抱了一半的希望。一枚鳞片罢了,就算他运气逆天,失了肉身,逃遁回天族,也早成了空壳,再难成气候,想要回恢复到从前的实力,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他的后路,没有了。
    依照云烨此人自负执拗到极点的性子,这无疑是最令人痛苦的。
    他痛苦了,余瑶就开心了。
    “准备什么时候下凡?”顾昀析目光在她惨白的小脸上扫了一圈,慢悠悠问。
    “就这几日。”余瑶抱着上霄剑,慢慢挪到他的身边,道:“黑莲花下凡有特权,并不需要渡苦情劫,就相当于去人间走过一场,只是希望时间不要太长。”
    顾昀析颔首,眉骨微敛,音色清浅:“我得去西边走一趟,你听话一点,别将蠢脑筋发挥到底,做事之前,掂量掂量自己,想想财神。”
    余瑶默了默,而后问:“说起来,他当年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他的下一次雷劫百年内即将来临,雷霆弓掌一半远古雷霆之力,届时,可以发挥上作用,将财神救出来吗?”余瑶有求于人的时候,声音总是软的,清的,又因为灵力尽失的原因,巴掌大的小脸上血色褪尽,额心的莲印彻彻底底暗了下去,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花钿。
    顾昀析看了她一会,倏尔展眉,笑了。
    真行。
    每次都来这一套。
    可偏偏,他又最吃这一套。
    “雷霆弓神性极强,循天道而生,使命是维护六界秩序,天道不允的事,它不会干。”顾昀析言简意赅地同她解释了两句,总结下来就是四个字——此路不通。
    余瑶声音小了下去:“我真的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让一位神灵付出生命代价才能平息。”
    若说顾昀析是六道的亲子,那么十三重天的神灵,就是干儿子干女儿,虽然给的特权没有顾昀析那么多,但也足够宽容。
    也因此,余瑶是真的理不清原委。而且财神下凡的那段日子,六界风平浪静,各地明明都好好的,没出什么岔子,也没听说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发生。
    财神现在的身躯,顶了天就是七八岁,修为就更别提了,连使个凌空术都难。雷劫一来,他根本无力抵抗,一息都撑不到,就得给劈成渣渣。
    九重天关于他的流言满天飞,天君亲测卦象,十三重天将有神位空出来,因此,许多活了无数年的老怪物都开始出来活动筋骨,伺机而动。
    顾昀析显然不想在这方面多提,但看着余瑶心事重重的模样,又不由得跟着蹙眉,到底还是破例开了口:“这将是他最后的期限,全看他自己能不能走出来。”
    “不是天道想收他,是他自己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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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宫,凌霄殿。
    天君高坐上首,三十六道冕旒垂下,完美地遮掩住了所有细微的表情,十九节台阶之下,仙气氤氲,流水曲觞,右侧一溜,依次是天族的得力战将,说得上话的大能大尊,左侧,则是天族诸多附属势力。
    诸多不现世的老古董也出了山,齐聚一堂,但气氛却并不融洽,反倒有些紧张和凝滞。
    锦鲤族族长坐在左侧第一,温言脸上蒙着一条面纱,仙气朦胧,只露出额心上那枚古老的半鳞,俏脸寒冰一片。
    “诸位。”天君摆手,将窃窃私语之声一力压下,他从主位上起身,声音满含威严:“今日齐聚一堂,因何原因,大家心里也该清楚。”
    “我天族素来主张和平,公正,不惹事,不挑事,但也绝非怕事之族,今帝子堕魔,十三重天的琴灵,伏辰,尤延,凌洵,以神族之体,修魔族之道,心魔难消,戾气深重,动辄以修为和辈分欺人,更在数日之前,堵在我天族门前,大开杀戒。”
    “同日,天族朝臣子民请命,与神族开战。”
    “而我天族三皇子,就在方才,大宴开始之前,死在了蓬莱岛中,是何人所为,大家心里应该都清楚。”
    “至今,神族未有回应,未有道歉,甚至未有只字半语的解释,此等行径,是对天族万民的轻视,亦是对我天族实力的轻视。”
    “今日本君设宴诚邀各族盟友,不日出兵,讨伐神族,共襄盛事。”
    底下乌压压一片人,没一个出声。
    原就是天族嫡系朝臣后裔的就不必说,自是全听天君的命令和吩咐,但在座更多的,多数只是与天族走得近,或者两族之间有联姻关系,例如锦鲤族。
    他们不如天族势大,族中的巅峰战力往往就只有一两位,且还都不是十三重天那群奇葩的对手,平白冲上去,给天族当打头阵的炮灰吗?
    这样的顶梁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所在的种族,必将元气大伤,这个时候,天族又会拿什么弥补帮助他们?
    空口白条几句嘉奖的话吗?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足够的,使人心动的利益,他们不会毫无保留地拼尽全力去做天君手中的刀刃。
    一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精。
    天君略微一晒,眸中覆盖上一层灰灰的雾霭,冕旒掀动,他环视一周,将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方抛出了重磅炸弹:“诸位都知,神与仙的差别。”
    听到这一句,许多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挺直了脊背,特别是一些不世出,马上快活到生命尽头的老怪物。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神与仙之间的差距。
    他们年轻时,也有满腔热血与斗志,也都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他们不服输,不服气。身为仙者,他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成神梦。
    那个时候,十三重天只有五名老神。
    他们从远古活下来,活得都腻歪了,但像是守着什么天大的使命一样,死活就是不肯退位,然后,他们抱回了三颗蛋。
    再然后,突然有一天,那五位神灵冲进天道深处,战得天崩地裂,无数生灵缩进地底,嘶吼哀鸣之声响彻天地。
    他们退出来时,每个人都身负重伤,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他们珍而重之地捧着一个小小的神木小缸,目光狂热。
    又过了数万年,六界的人才渐渐知道他们带出的,是什么东西。
    一尾小鱼。
    它叫鲲鹏,是一头尚未成长起来的绝世凶物。
    它一万岁生辰那日,六道落下九彩霞光,流落无数神韵被它吸收,天穹降下一个顾字,这便是他的姓。
    顾生灵之安危,顾六界之平和。
    自此,六界百族,有了共同的君主和信仰。
    然后,顾昀析长歪了,信仰崩塌了。
    爱玩,毒舌,不讲理,说一是一,简直就是个昏君、暴君,但是有一点好——不管他们。
    噢,是根本懒得管他们。
    反正就是你斗得天崩地裂,只要不闹到我眼前来,那就不关我的事,闹到我面前,那你就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然后到现在,最大的信仰成了最大的威胁。
    谁也不想对上这么个煞星。
    他们可是听说了,除了上霄剑,顾昀析手中还握有雷霆弓,这些只在远古典籍上存在的神物,威力难以想象,天君出手,都被两箭逼退。
    这是什么概念,没有亲自对上过的人,是永远想象不出来的。
    天族都被打到家门口,愣是没敢怎么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高调地来,高调地走。
    然后高调地杀了他们的皇子。
    啧。
    天君引了个开头,将众人的心提起来,接下来要说的话,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经过天族内部的讨论,再结合先祖留下的线索,本君可以告诉诸位的是,先天神灵的位置,仅有十个,多一个都不可能。”
    哗!
    喧哗声皱起。
    “这次天族向十三重天宣战,我们手中留有底牌,但还需诸位的全力配合,僧多肉少,谁出的力多谁就能尝到甜头,这样的道理,不需本君过多强调吧?”
    “我天族绝不藏私,亏待盟友,这点,观我天族平素秉性,就能看出一二。”
    有几人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心想那还真是看不怎么出来。
    利益摆在面前,坐在天族的凌霄大殿上的,或明或暗都是与天族站在同一条船上的,很容易的就接受了“弑神”这个说法,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各族能做主的人物,心头一片火热。
    十个位置,当真是僧多肉少,想要得到最好的东西,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
    值!
    凌霄殿屋顶的玉瓦上,无声无息地现出个黑影来,殿内设了结界与禁制,他却恍若过无人之境,行走飘荡时,连一丝风也没惊动。
    夜晚,硕大的月轮挂在天畔,皎白的月光下,黑影小小的一团,无声无息伸了个懒腰,坐在宫殿的屋脊上,两只脚垂下来,轻轻地荡。
    “真热闹啊。”带着些稚气的话语很快揉碎在和风中,借着一抹月光,财神那张稚嫩的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赫然映入眼帘。
    他的身体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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