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几下,弈延就觉得手臂酸涨,腰部抽痛,部曲里恐怕没几个人能够连续挥动这么沉重的长槍。
    这小子观察力确实敏锐,梁峰笑道:“长槍兵放在战场上,只能使出一击。一击过后,没死的敌人就要接近,长槍也就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你说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跑?扔下槍用刀跟敌人拼杀?弈延皱眉想了片刻,突然道:“再来一列长槍?”
    梁峰笑了:“不错,槍阵可以用上二至三列,层层剥去敌人兵力。待到两军正式交锋之时,我军便会有极大优势。”
    当年在欧亚大陆所向披靡的亚历山大大帝,依靠的就是由长矛兵组成的马其顿方阵,多达六层的长槍兵简直就像无坚不摧的存在,再加上游骑和步兵配合,顷刻就能摧毁波斯人的庞大军团。槍兵的威慑可见一斑!放在同时期的大秦军队里,长戟阵还要搭配弩箭部队,扫平六国也就不足为奇。
    然而听到这个,弈延依旧没有松开眉头:“那敌人从侧面攻来呢?匈奴、鲜卑都是骑兵,他们能随时转过方向,攻击阵列腹肋。长槍不就没了用处?”
    有个能举一反三,还会联系实际的徒弟,教导起来确实让人快乐许多。马其顿方阵再怎么厉害,不是还败给了罗马军团吗?梁峰颔首道:“这就是多兵种配合的必要性了。面对野外会战,刀盾手、弓弩手也必不可少。阵法万千,万变不离其宗。如何有效的规避敌人攻击,并且最大程度攻击敌人,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所在。”
    就算有移动堡垒之称的铁浮屠、拐子马,也有岳飞、宗泽的盾牌兵和钩镰枪。战场从不是一成不变的,不论是武器还是战法,都会随着敌军瞬息万变。这才是名将和战争艺术的可怕之处。
    不过对于现在的梁府部曲而言,这些都太早了。不能没学会走,就先去学跑。梁峰道:“现在专心练习长槍,让那些新兵尽快掌握槍阵的用法,人数有限,最好要让他们学会变阵,能够连续击出最少两槍,你们就有了基础的应敌能力。”
    长槍阵可不是简单的列队了,不论是心理素质还是纪律性要求都更严苛,他不指望那些新兵蛋子能多快掌握这个,但是比起拼刀法拼勇武拼阵形,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战术了。
    明白梁峰的深意,弈延用力点了点头。不过他并没有继续练下去,而是道:“主公,你该安寝了。”
    这词还是他跟绿竹学来的。这几天他整日都在营房操练,只有晚上才能回府。每到这时候,主公都会抽出些时间指点他兵法,教他操练或是列阵的基本功。弈延当然喜欢这样一对一的教导,但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主公的身体情况。
    这些天,弈延衣不解带守在梁峰榻边,丹石发动的症状并没有彻底消失,几乎每晚都让面前这人冷汗淋漓的从睡梦中惊醒。之前那样的可怕发作是减少了,但是长时间的睡不安寝,正在消耗他原本就不多的气力,让那消瘦身形变得更加虚弱。这些弈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因此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催主公去休息。
    “你都快变成绿竹的应声虫了。”梁峰笑着嘲弄道,“怎么,急着等我睡着了,好去偷懒?”
    “主公!”弈延眉头微皱,低声叫道。
    梁峰面上带着笑,但是身形一动不动。他并不想去休息。
    这些天,成瘾症状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相反,出现了一些更加隐蔽的后遗症。比如心情持续低落、噩梦缠身、精神紧张,手抖得连笔都有些拿不稳。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睡眠反而不是最好的休息方法。可是身边净是些爱操心的小家伙,他不可能让这些人为他提心吊胆。因此梁峰嘴上的花花也就变多了些,故意做出副轻松模样。
    眼看对方毫无动身打算,弈延忍不住又踏前了一步:“主公,时辰真的不早了……”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绿竹突然走了过来。这几天,内院之中进行了人员清理,除了几个嘴严的,只有绿竹能够随身伺候。但是梁峰早有命令,在教弈延练兵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搅。绿竹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可能这么贸然闯入。
    果不其然,绿竹面色带了点疑惑,快步走到梁峰身边,禀道:“郎君,陶坊的江匠头和他儿子在外面求见,说是有要紧事情……”
    天都黑了,还来打搅郎君,简直失礼到了极处。但是对方的神情极为郑重,让绿竹不得不进来禀报。
    这么晚了,还是“要紧事”?梁峰挑了挑眉:“让他们进来吧。”
    江家父子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内院。按照道理说,这边应该是点着烛火的,毕竟是梁家主子,就算再节省三五支灯还是有。可是奇怪的是,堂下确实没有燃起香烛,只在院角插了两支火把。又有火把又有月光,把院内照的分外明亮,厅堂反而遮蔽在了淡淡的阴影中。
    那位恶疾缠身的郎主,此刻正斜倚在凭几上,淡淡月光映在那张玉如的面孔上,看不清什么病容,反倒显得高深莫测,贵气逼人。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面容古怪的羯人,高鼻深目,一双招子还是蓝汪汪的,就像夜里偶尔会遇上的野狼。
    江匠头只就觉得双膝有些发软,心砰砰跳的厉害,赶忙带着儿子走上前来,跪倒在梁峰面前,叩首道:“郎主恕罪,小人有要事禀报!”
    “哦,是什么事情?”梁峰答的不咸不淡,听不出情绪。
    江匠头打了个哆嗦,连头都不敢抬:“小人该死!小人鬼迷心窍,受了田裳那小老儿的诱骗,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来告知郎主啊!”
    只是一句话,梁峰就听出了江匠头的来意。这是来告密的,就像污点证人,想用坦白从宽来换取从轻发落。看来田裳是要出手了,但是手下的阵营不太牢靠,直接就崩了盘。
    轻笑一声,梁峰懒懒道:“怎么,田裳不想用你了,要换吴匠头打头阵?”
    此话一出,江匠头背上立刻冒出层冷汗,没想到郎主早就盯上了田裳,恐怕连他们的密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幸亏自己来的早,要是等姓吴的发难了再来,真就晚了啊!
    心底暗自庆幸,江匠头不敢怠慢,竹筒倒豆子似得招了出来:“郎主饶命啊!都是姓田的心怀不轨,贪图府中的管事大权,我不过是个匠头,又怎有丝毫歹念。只是他鼓动了吴匠头,说是想用桑叶歉收来为难郎主,还篡改账薄,弄出了欠债的契书。这种背主之事,我真是听都不敢听,才连夜来给郎主回禀!”
    边说,他边呜呜的哭了起来,简直委屈到了极处。然而堂上之人并没有出声的意思,这么不尴不尬的哭了几声后,江匠头实在是忍不住了,偷偷抬眼去看。厅堂之上,还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对方神色,但是那双比天上的星子还亮的黑眸,直勾勾望过来,冰冷刺骨,仿佛能看透人心。江匠头心头一紧,赶忙又把头扎了回去。这是个什么意思?郎主他不信,还是看出了什么……
    江匠头正胡思乱想着,上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窑里烧的私货,是怎么发卖的?”
    这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吓的江匠头浑身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郎主……小人,小人受人鼓动,一时鬼迷心窍。陶坊都是给府中烧陶,只有坊里轻易拿不到赏赐,几户匠人都要吃饭啊郎主……”
    他的哭喊没有换来任何同情,那声音依旧冰凉:“是自己开的铺子,还是找人寄卖的?”
    江匠头还想说什么,身后,江倪突然拉了他一把,直起身答道:“启禀郎主,是托人寄卖的,主要是烧些大件的东西,卖给胡人。不过今年并州有些乱象,店家已经不收这些粗糙货物了。”
    听儿子这么说,江匠头额上冷汗都要被吓出来了,赶紧补救道:“郎主明鉴!我们陶坊真的入不敷出,每年府中发下的粮食还不够几户吃嚼的,又没地可耕,实在是为了活命啊……”
    梁峰没理睬这种卖惨的说辞,冲那个神情紧张,却有些眼色的年轻人道:“坊里只能烧陶吗?没法出瓷器?”
    “烧瓷的技艺可是不传之秘,坊上怎么能烧?传说中的瓷火更是难得一见,我们也试过些法子,但是根本无法提高窑温。”江倪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位郎主并不在乎他们贪墨的那点东西,反而对窑里的事务极为关心。这些话都恰恰问在了点上,看来他是真的需要能帮上手的人,一味的求饶哭闹,只会让人看轻。
    果真,梁峰微微颔首:“如果能提高窑温,烧出瓷器。现在的并州,还能销出去吗?”
    “能!”江倪肯定答道,“若是有真正的瓷器,不愁那些胡人不动心。就算没有钱粮,他们手上也有不少马匹牛羊,瓷器可都是贵人用的,绝不会没有销路!只是烧瓷一事太难,就算坊上都是世代烧陶的老手,也未必能够制出好瓷……”
    有一说一,毫不含糊,这才是梁峰想要听的。他手上最缺的就是人才,特别是懂得经商之道的人才。这小子不但能迅速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还能对答如流,就已经达到了他的基本要求。不论能否烧出瓷器,这都是一个可以收归己用的家伙。
    梁府这种半农奴制的生产方式,下面人不想法偷捞好处才是奇事。这么偷偷摸摸都能干出番事业的,稍微给点自由,恐怕就能别开生面。更何况他确实也知道些提高火焰温度的方法,比如抽拉式的风箱。既然陶坊识趣又不算蠢,他不介意把这些人收为己用。
    “善。”梁峰微微坐直了身体,“弈延,把他们压下去。”
    这话一出,江倪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郎主怎么突然变脸,要把他们关起来?刚刚不是还说的好好的吗?
    江匠头更是脸色惨变,哆嗦了起来。都是自家儿子大嘴巴,直接把陶坊的老本给掀了,这下郎主责罚,可不就羊入虎口了?!
    “郎主,郎主!我们真是来通禀消息的啊……”
    江匠头忍不住爬前两步,想要凑到梁峰面前。然而弈延的动作比他快上几倍,手里的长槍一抡,直接砸在了他背上,把他压趴在地。
    这是要杖责吗?江倪扑了上去:“郎主,主意都是我出的!你责罚我吧,饶了我爹……”
    梁峰却道:“明日吴匠头真的如你们所言,这次便饶了你们。如若不然……”
    他阴险的停了一下,扭头对弈延道:“找两个人,好好看着他们。”
    这下,父子俩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看来郎主只是为了验证他们的密报是否属实,并不是真的要责罚他们。只要姓吴的一来,他们便安全了!这下,惊恐又变成了侥幸,两人不敢再说什么,乖乖跟着弈延退了下来。
    看着那两条略显佝偻的背影,梁峰轻笑一声。这一张一弛,立刻击碎了江家父子的预设防线,以后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了吧?
    不过田裳比自己想的还要奸猾怯懦,既然挑了人送死,他就却之不恭了。梁峰对绿竹吩咐道:“去唤阿良来。”
    第27章 动手
    一晚安眠, 大早上吴匠头就爬了起来。织娘阿绫还没有离开, 殷勤的伺候他起床穿衣。这也是织坊的好处, 几位匠头各有司职,但是就属他坊里的小娘多。不论是织娘还是桑妇,巴望着来织坊的女人数不胜数, 也让他这个匠头占尽了便宜。
    “今儿不穿新衫,去把那件带补丁的麻袍拿来。”看着阿绫拿来的衣物,吴匠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今日可是去哭穷的,穿这么好的衣衫岂不闹了天大笑话?
    换上了青色的麻袍,又跟阿绫腻歪了一会儿, 吴匠头才草草用了些冷食, 带上契书往主院去了。
    此刻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那群跑的尘土飞扬的泥腿子也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收了操。吴匠头冷哼一声, 要不是家主闲着没事练什么部曲, 府上哪会有这么多事儿。织坊可是梁府的销金大户, 每年花在绫罗绸缎上的银钱就不知多少。等到过两年再迎娶一个新妇, 才是真正发达的时候。他可不能让郎主晕了头,把该用在织坊上的钱,挪用到其他地方去。
    迈着稳当当的八字步走到了内院门口,吴匠头调整了一下神态,堆起笑容对守在门口的仆役说道:“今天是阿方你当值啊。劳烦通禀一声,就说织坊的匠头有事求见郎主。”
    说着,一吊钱滑到了阿方手心里。那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吴匠头一眼,转身向屋里去了。过了片刻,他又走了出来,对吴匠头说道:“郎主在书房,跟我来。”
    怎么一大早就到了书房,他不是病的很重吗?吴匠头不敢多想,赶紧跟了上去,来到书房门前。阿方显然没有进门的资格,只是轻轻叩了叩门,不一会儿,就有个小丫头推开了门,上下打量了吴匠头一眼,脆生说道:“进来吧。”
    吴匠头也是个尝惯了女色的,立刻眯起了眼睛。这小娘子根骨不错,长开了绝对是个尤物,也不知被郎主收用了没?然而淫邪念头只是一闪,他就板起了面孔,垂头向房内走去。
    一进书房,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就跟打翻了药罐儿似得。虽然有好几架书简,又有屏风案几,但是吴匠头依旧一眼就看到了书案前端坐的男人。比起郎主,刚刚那个小丫头的容色就完全不算什么了。身为织坊主事,吴匠头当然见过家主,但是头一次发觉这人美的有些吓人,似乎那深深病气,反而给他平添几分鲜活,不像以往那样跟块木头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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