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了眼面色比西北风还冷的弈延, 江倪自言自语道:“若是明年旱情能稍稍减缓就好了……”
    话音未落, 他身边那匹马突然纵了出去。
    “车队合拢!刀盾跟上!”
    随着呼喝, 前方的车队调过了马头,十个手持刀盾的兵士越众而出, 跟在骑兵之后, 向着不远处的山林冲去。江倪慌忙下马, 心惊肉跳的看着不远处发生的遭遇战。那些埋伏在侧的匪盗根本无法抵抗梁府部曲的兵锋, 喊杀声只持续了片刻,就停了下来。
    “搬开尸体,继续上路。”甩掉刀上的血珠,弈延扭头对江倪道,“上马,别耽搁时间。”
    江倪的脸色多少有些发白,半天才爬上了马背,催马赶了上来:“这条道不是肃清了吗?怎么还有山匪?”
    “不是山匪,是流寇。”弈延答道,“天气冷了,要抢粮食过冬。”
    江倪立刻闭上了嘴巴。是啊,他们面对天寒可以闭坊休息,那些流寇可不行。缺粮少衣,一个冬天就能饿死上百人。而且今年寒风来得异常之早,铤而走险的人恐怕只会更多。
    车队吱吱呀呀继续前行,看着道边那些淌着污血,骨瘦嶙峋的尸首,江倪有些不忍的挪开了视线。同时,他也再一次庆幸自己跟对了人。若不是郎主手段了得,梁府怎么可能从青黄不接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如今仓中有粮,府中有兵,等到开春应该还能再收一些身体强壮的流民进府,如此一两年下来,梁府只会越来越强。
    而且郎主跟太原王氏关系如此亲密,万一被人举荐,入朝为官,那才是梁府真正的飞黄腾达的时候。好日子,恐怕还在后面呢。
    轻轻呼出口气,江倪裹了裹身上皮袄,策马紧紧跟在了弈延身后。
    一路上紧赶慢赶又走了三天,终于回到了梁府。远远看着修缮一新的寨门,江倪瞪大了眼睛:“怎么才半个月就修好了?”
    他不过是走了一趟晋阳,回来竟然多了一个寨门,还如此的有模有样,坚固牢靠,怎能不让人惊喜。
    弈延没有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附近的栅栏,还有门后的角楼,便让车队缓缓驶了进去。田里的粮食早就收获完毕,冬麦也都种了起来,流民们正在自行加固棚屋,争取下雪之前能住上不透风的屋子。看着这一派与外面截然不同的祥和景象,弈延的面色也缓和下来。
    没有跟着车队入仓,他打马来到了前院,拍打了身上灰土,又仔仔细细用水净过手脸,才向主院走去。当见到那个亦如往日,安坐在案后的身影时,弈延只觉浑身都松懈下来,上前见礼道:“主公,粮队回来了。”
    “一路辛苦了。”梁峰笑道,“这次还顺利吗?”
    “遇上了四次劫匪,不过都被清剿干净了。”弈延答道。
    “怎么这么多?”梁峰脸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
    “前几日下了场小雪,天气突然转寒,流寇多了些。主公放心,队里没人受伤。”弈延答道。
    梁峰不由沉默片刻。这流寇,恐怕是流民变来的吧?不知天气变冷之后,还有多少人要铤而走险,为了一口吃喝拼命。在心底暗叹一声,梁峰道:“既然如此,明天就跟我走一趟郡城吧,早去早归,免得生出麻烦。”
    弈延立刻皱起了眉峰:“天气寒冷,主公该好好休养才是,怎能再去郡城?”
    一旁侍立的绿竹也忍不住说道:“是啊,郎君你身子才好些,万一赶路惹上风寒可怎么好?!”
    梁峰不由苦笑,这小丫头总算找到盟军了,这些天不知都在他耳边叨念多少回了。摇了摇头,他道:“只是走趟郡城,不妨事的。带上炭盆,换上马车,两日就能赶到。这次是有人相邀,不去不成。”
    就这鬼天气,若是不趁早动身,恐怕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崔氏的邀约怎么看都有些古怪,更别提事关刘渊,不趁早去一趟,他实在放不下心来。
    看主公如此坚决,弈延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让了一步:“那便由我驾车,府上骑兵尽出,路上也好照应。”
    “自当如此。”梁峰笑笑,应了下来。
    看着主公面上微笑,弈延心中也是一缓。不论何时,他都不会放过陪伴主公的机会,这段时日在外面漂泊太久,等到走完这一趟,应该就能安稳留在府中了吧。
    ※
    第二日,车队就上了路。由于全都换上了骑兵,这次只备了一辆大车,还套了双马,行驶速度确实非同一般。亏得是弈延掌车,虽然有些颠簸,却不并非无法忍受。然而等真正出了门,梁峰才觉出今年的天气冷的非同寻常。
    这才阳历十一月吧?怎么感觉白天温度都快零下了。也亏得绿竹准备齐全,非但给车上挂了厚厚的锦帘,还给梁峰准备了一套狐裘的披风,坚持把他裹成个球状。加上炭盆提供的温度,才压下了车外的寒流。
    坐在稳当温暖的车架中,梁峰眉头微颦,看向挂着白霜的地面,只觉得有些心惊。连续两年大旱,又碰上这样的低温天气,恐怕百姓的日子越发难熬了。那些毫无风险抵御能力的自耕农,可不像仰仗高门的佃农,若是没有朝廷救济,十有八九要大规模逃荒。可是洛阳还在打仗,附近几州也是天灾频频,这些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也许外面的村子能再收容个两三百人。如果今冬有雪,只要熬过寒冬,明年开春就有播种的希望了。还有怀恩寺,能不能在冬日按时施舍粥水?若是晋阳多几个救灾的大户,也总好过都让流民冻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一旁,传来个弱弱的声音:“郎君,你是不是在忧心郡城之行?”
    梁峰愣了一下,笑着反问:“何事值得忧心?”
    绿竹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到了郡城,不去李府探望吗?”
    梁峰这才想起来,郡城里还有个恨不得他早死的姑母呢。这些日子操心的事情太多,还真把这个蛇蝎妇人忘在了脑后。冷冷一笑,梁峰道:“郡城之行甚是匆忙,就不去叨扰了吧。”
    绿竹的表情立刻亮了些,又犹豫说道:“可是万一落人口实……”
    梁峰笑笑:“放心,如今我不登门。旁人非但不会怪我,怕是要疑心其他才是。”
    这就是名望的好处了,更何况还有之前打下的预防针。若是有人提起这事,恐怕溯水亭上,李朗被王汶赶出雅集的事情,才会更引人好奇。只要梁淑有点脑子,就不敢轻易败坏他的名声。
    听到梁峰这话,绿竹这才松了口气。为了这事,她可担心良久了。不知为何,她总觉李府那些人对郎君不好,能够离他们远些,才让人安心。
    有了完全准备,又日夜兼程,两日后,车队终于驶进了郡城。崔府已经得了消息,崔亮欣喜异常,亲自迎出了门:“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子熙,实在是辛苦你一路远行。”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梁峰的脸色照常有些苍白,但是他的表情依旧温文尔雅,微微笑道:“长者托付,怎敢怠慢?除了雕版和十册印本,我还带了些小笺,还望崔兄不弃。”
    梁府的笺纸从来都是不卖的,只会搭配藏经纸送些。没想到梁峰会如此重视祖父的委托,礼数又如此周道,顿时把崔亮感动的不行,连连道:“子熙太客气了!快快进屋歇息!”
    梁峰笑笑,跟着崔亮走进了府中。崔府占地不大,也并非高门,然而有崔游这个金字招牌,还是颇具书香之气。拜见了家中长辈,又饮茶闲谈了一会儿,崔亮才带着梁峰一起来到后院书房,参见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儒。
    当梁峰见到崔游时,着实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位大儒年龄颇大,但是他没想到,这人竟会如此老迈!怕是过了耆耋之年,老者身上已经不见清瞿,唯有暮气,身量瘦的吓人,双目也昏聩陈黯,似乎随时都会闭过气去。
    只是一眼,梁峰就发现自己判断有些失误。这样一位老者,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参与匈奴的谋国大计了。
    那他为何不惜花费钱财,非要自己登门?
    带着满腹疑问,梁峰恭恭敬敬跪坐在了案前,行礼道:“陈郡柘梁丰,拜见崔老先生。”
    “……你便是梁子熙?”像是过了很久,老者才缓缓开口。
    “小子正是。”
    老者浑浊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像是在审视什么,过了半晌才道:“你可知,圣人之书,为何从无句断?”
    第63章 识微
    没料到一上来就是发问, 还是这么个问题, 梁峰不由一愣。面对这么个货真价实的大儒, 他总不能回答是这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愚民政策吧?好在原主怎么说也是读过书的,肚里中还算有些干货,加之这些日子史书读的也不少, 只是犹豫了片刻,梁峰便答道:“微言大义,不可妄断。”
    这也是最符合这个时代的答案。《礼记·学记》有云:“一年,视离经辨志。”就是说读书的第一个年头,要学习分章断句, 辨别志趣意向。这是所有古代读书人的必经之路, 要通过师长的教导, 自我的研读,才能理解经句中的深刻含义。
    可是圣学无句断。这样的情况下, 儒家学者就必须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揣摩, 去分析章句, 明辨圣人之意, 从而衍生出无数的疏校释注,形成不同流派。师承不同,解读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又有谁能突破众家之言,独自为圣学释义断句,流传天下?因此传世的儒家经典,都必须是不加标点的“白文”才行。而真正的学者,也不会只看一家之言,往往需要博览群书,观看无数前人笺注,方能继承先学,推陈出新。
    梁峰自觉这样的回答,应该并无破绽。然而面前老者依旧面色不变,又问道:“为何要送还《丧服图》雕版?”
    这跟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不过梁峰没有犹豫,立刻道:“此为老先生心血,小子不敢擅专。”
    “《伤寒新论》,为何又有句断?”第三问接踵而来。
    “此非圣人言。不为济世,只为活人。”给《伤寒新论》分出句断时,梁峰就想好了答案,自然答的干脆。
    “活人之书可传天下,济世之言呢?”老者直直望向梁峰,浊目似冰,毫无波澜。
    这是什么意思?仔细思索了一下前后几个问题,梁峰背后突然冒出了一股冷汗,俯首道:“雕版小技,小子不敢妄论圣人之言。”
    这哪是在问问题?分明是个警告啊!直到此刻,梁峰才明白过来,崔游想说的是什么?
    在这个没有科举的时代,知识是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的,特别是关于治国理论的圣王之道。每一家每一派都有自己道统,“今文”“古文”之争方才落下尘埃。这种时候,雕版印刷的介入,完全可能成为导火索一样的存在。
    若是有人找他刊印自家学说,他印还是不印?莫说是注疏,就算普通章句辨析,恐怕都不能擅自触及。轻则是加入派别纷争,重则就触及了上层统治者的逆鳞。这种涉及意识形态的问题,别说是他一个白身亭侯,就算是朝廷,也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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