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爆竹声缓了下来,显然是燃到了尽头。
    看着梁荣意犹未尽的小脸,梁峰笑了笑,牵起他的小手,往家庙走去。
    正厅之中,也渐渐人头齐聚。今日是正旦,几坊匠头和诸位管事也要前来给家主贺岁。最先到的,便是江匠头和江倪父子。去岁陶坊开始烧制白瓷之后,光是获利就有上千万钱,占了一成红利,江家父子也今非昔比。
    如今陶坊又多了一座大窑,陶工也增加到二十余人,还有不少是江倪聘来的雕绘匠人。陶坊的出产已经不止原先样式简单的碗碟,博山炉、莲花尊、鸡首壶这些复杂物事也开始试制,若是能成一件,获利数倍都是寻常。
    有了底气,腰杆自然硬挺。带着贺岁用的新物件,江匠头可是鼓足了劲儿,想要在诸人面前出一把风头。然而刚刚站定,柳匠头也带着儿子走进了正院。
    “啊,江兄先到了。”柳匠头呵呵一笑,“祝你岁旦安泰,四季如意啊。”
    看到柳木头和他那木讷儿子,江匠头立马觉得有些憋气。陶坊的盈利确实不差,然而纸坊更是惊人。光是卖纸和卖书两样,就不知赚回了多少钱粮。亏得不少生意都是经过江倪之手,才让他多少涨了些颜面。
    哼,看今年陶坊烧出了新物件,你们纸坊还能不能比得上!江匠头肚里嘀咕,面上却堆满笑容:“承老兄吉言,一起发财才是!”
    两人谈笑风声,后来的丁匠头压根没有参合的意思,只是打了个招呼,就独自思索事情去了。书坊本是朝雨掌事,不过早上陪着小郎君去家庙了,她未曾来院中,换了大匠卫佛奴替代。这人性子谨慎,老老实实站在一旁赔笑,也不多话。就连阿良管事来了,也不敢上前搭讪。
    部曲中的几人来的最晚,不过地位摆在那里,就连阿良也要上前问候。弈延看了眼院内,发现主公不在,立刻没了心思,支应的活计都交给了张和。他独自向家庙走去。
    这厢,梁峰已经祭拜完毕,迎面就撞上了弈延。看到想找的人,弈延立刻上前两步:“主公,属下前来贺岁!愿主公早日康复,长命百岁!这是属下雕的辟邪玉,还望主公收下!”
    他手中拿的竟然是一块玉佩,上面雕了不少花纹图样,看起来很是费了心思。
    梁峰不由莞尔,接过玉佩,从腰上解下个荷囊递了过去:“你有心了。这是压岁钱,收着吧。”
    弈延接过袋子,立刻打开,只见一枚浑圆银钱躺在其中。心头砰砰,他飞快抽出绳子,把荷囊贴肉挂在了胸前。
    后面跟着的梁荣睁大了眼睛。荷囊怎么能挂在颈上!还有阿父为何要专门给他压岁钱?不是该只给自己吗?
    偷偷给自己涨了个辈分,梁峰心情大好,笑着问道:“院里诸人都到齐了吗?”
    “匠头们和营中队正都到了,还有阿良和周勘。”弈延利落答道。
    “嗯,过去吧。”梁峰迈步,走进了正院。
    看到家主回来了,诸位匠头和管事立刻齐声道贺。梁峰微笑颔首:“今日正旦,理应同乐。来人,备席。”
    没想到会被留下来用饭,不少人都涨红了面颊。他们不过是邑户、匠人,身份低微,何曾跟贵人同席?不过激动之余,众人心中也生出浓浓感激。郎主待他们甚厚,若是没有郎主,哪有他们今日风光?!这条命就是郎主给的,当为之效死才是!
    下面仆役很快摆上了桌案,众人按照身份入座。眼看郎主也坐在了主位,江匠头赶忙起身道:“今日岁首,陶坊烧出了一套茶盏,为郎主贺岁!”
    说着,他起身献上了一个木盒。
    没想到还带了贺礼。梁峰笑着从绿竹手中接过盒子,取出里面的瓷器。那是一套白瓷细盏,一壶五杯。壶身圆润,腹绘荷纹,犹如含苞花蕾。杯如莲瓣,大小如一,光洁可人。配在一起,就像一朵绽开的荷花,雍容优雅,可称精品。
    “好巧思,好意境。”梁峰不由叹道。只是半年,陶坊的审美情趣和雕工手艺就有长足长进。看来新招的匠人水准不错。
    被郎主夸的满心欢喜,江匠头昂首挺胸坐了回去。这下还有谁能盖过陶坊风头?
    谁料他还没坐稳,柳匠头便站了起来:“木坊也有一物,为郎主贺岁。”
    说着,他身后的柳林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献了上去。梁峰只是看了一眼,便喜道:“水车制出来了?”
    “启禀郎主,小人跟其他几位匠人试制两月,终于功成!”柳匠头满面通红,大声答道。
    只见梁峰面前摆着的是一架木质水车,跟后世的形制极其相似,呈轮状,上面有汲水的木槽,只要摆在河中,制造出水位落差,便能用水力推动车轮,汲水上岸。原先的龙骨翻车是靠人踩踏驱动的,有了这个水车,无需人工就能轻松从河流中引出水源,绝对是一件利器!
    这个构思梁峰早就给木坊说过了,然而技术水平所限,成品一直未曾试制成功。谁料现在竟然出现在他案上。看来之前随流民入府的那几位木匠水平不错。技术还是越交流越先进,若是再多些匠人,恐怕改良纺织机之类的事情也不是梦想了。
    “诸位实在劳苦功高!有了此物,今年府上必会丰收!”梁峰满意赞道。
    陶坊立刻被压了下去,不过看着那复杂无比的风车,就连江匠头也说不出半个不字。随后纸坊奉上染色新纸,铁坊奉上百炼短刀,书坊奉上玲珑佛像。样样都是精心准备。
    阿良呵呵笑道:“各坊都有新鲜物事,全赖郎主指点有方。上月府上又添了二百六十人,皆是青壮、匠户,等到开春,必然有更多可用之人,投效梁府!”
    弈延也道:“辅兵已征满两百,补回原先人数,春耕之前便能完成训练。”
    周勘咳了一声:“我这边也挑出了十二个孩童,开始传授数算。若是顺利,半年后应有小成……”
    一样一样,皆是喜事。梁峰环视诸人兴奋神色,心中暗叹,几个月前,哪能想到如此场面?端起手边酒杯,他对众人道:“府中变革,皆因诸君而起。只盼来年,能再登层楼!”
    这可是主公敬的酒,在座诸人无不激动万分,举杯而饮。
    热气腾腾的菜肴也端了上来。每人面前都有肉蛋菜蔬,还有满满一碗饺子。不过这时代,饺子跟北方那种盛出来蘸调料的吃法不同,都是带汤的,称作“馄饨”。用羊肉做馅,拌上切碎的萝卜,一口咬下,满是汤汁油花,鲜甜可口。加上一碗足味高汤,能吃的人通体舒畅。
    大碗的汤,大块的肉,丝毫不讲究派场,但是美味妥帖,就像寻常家宴。面对如此宴席,诸人哪里还有拘谨,大快朵颐,满室皆欢!
    ※
    啪的一声,白玉如意摔在了地上,裂成几段。司马腾怒斥道:“那贼子竟敢与陛下同阶而行!”
    洛阳传回了消息,正旦那日,司马颖与天子同阶而行,剑履上殿,受百官朝拜。身为丞相,又有此等行径,简直就是明摆着要行魏武之事。那些狡狯的官员如何能嗅不到其中意味,不少人都上书,请封司马颖为皇太弟。若是那人真成了皇太弟,天子又能多活几日?
    可恨那贼子手脚太快!殿上诸将军在司马颖入城之前便被清扫了一遍,随后换上了邺城一系的人马。起事的计划还未备妥,就被斩断了后路。如今阿兄在城中也不敢妄动,只能敷衍行事。不过洛阳已经被大战和乱兵的劫掠弄得残败不堪,想来热衷奢靡的司马颖,不会在这座空城中逗留太久。
    等到司马颖回了邺城,阿兄就能腾出手来清君侧了吧?这样想来,司马颖越是嚣张跋扈,就越是方便他们行事。哼,他倒要看看,数军齐发,邺城那人要如何应对!
    心头怒火终于稍减,司马腾冷声道:“听说左部匈奴那边,闹出了乱子?”
    下面立刻有人禀道:“是出了一伙乱兵,不过已经被高都守备尽数剿灭了,连带人头一起送上,足有四百多记呢!”
    “还有此事?”司马腾脸上寒霜稍减。那群匈奴人一直是他心头大患,五部环绕太原,简直锋芒在背,让他这个并州刺史时时挂记。现如今一个关卡守备就能剿灭四五百乱兵,怎能不让他心情大好?
    “那人是哪里人士?把捷报呈上来。”司马腾并非勤政之人,然而现在却急需找些事情,平复心中怒火。
    下面心腹哪有不知,连忙翻出了吴陵当日的捷报,呈了上去。一目三行看完了战报,司马腾哈哈一笑:“此子可用!封个破虏将军吧,赏十万钱!”
    吴陵原本的差事是千人督校尉,正六品。破虏将军则是五品,直接晋升了一级,也算优待。不过十万钱就不是什么大数目了,司马腾对于部下向来悭吝,能给这么多钱,已经是心情不错。
    又想了,司马腾补充道:“他如今镇守太行陉,正好轵关陉也在高都附近,让他一起守了吧。”
    这两条陉道都是通往司州的要道,又跟匈奴左部挨得很近。既然吴陵能战,就多派些活计,让他一并做了吧。实在也是一将难求,他的心腹还要留在白陉和滏口陉呢,那里才是从并州进军邺城的最佳道路。
    随口安排好差事,司马腾正想放下文书,突然咦了一声:“捷报里提到的梁府,可是那梁丰的府邸?!”
    “正是梁子熙……”
    “这竖子!”看到梁丰的名讳,司马腾顿时又火冒三丈。这次洛阳之行,都是这混账惹出的祸事。若不是想呈上防疫之法,他又何必被困数月,不得脱身?
    “传令下去,让梁子熙速到晋阳,我要好好问问那防疫之法,为何不起效用……”司马腾咬牙切齿,恨恨道。
    “这恐怕不妥。”一旁侍立的主簿终于开口,“如今将军欲成大事,怎能慢待名士?那梁子熙救治了并州大疫,又在城中施粥,一冬下来救活了不知多少性命。他还跟太原王氏和闻喜裴氏关系甚密,若是轻易问罪,岂不伤了两家颜面?”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那人竟然搭上了这么多门路。司马腾皱了皱眉:“难道就没法治罪与他了吗?”
    “如此士族,手无缚鸡之力,想要治罪,何其容易。可是成都王杀了陆平原,惹得无数士族离心,朝野之中净是毁誉。想要成就大事,恐怕还要广邀名士,借助阀阅之力……”那主簿耐心劝道。
    “就如阿兄重用王衍吗?”司马腾皱了皱眉。
    他一直看不惯王衍,信口雌黄,多为无状。不过这人名气甚高,为阿兄笼络了不少人才。也正因此,阿兄在士族中的名望才越来越好。
    “正是如此。若无千金马骨,何来千里名驹?”主簿笑道。
    “也罢。那就招他来将军府为掾属吧。”司马腾冷哼一声,倒是便宜了这竖子。
    “将军宽厚!”那主簿暗自松了口气。之前司马腾不在并州,不知梁丰与王汶交往之密。能够招梁丰入将军府,岂不是卖了太原王氏一个人情?
    至于那梁子熙,到了将军府为官,还不是任人摆布?只要司马腾能出了这口恶气,一切也就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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