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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州左国城。
    昔日的匈奴王庭,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大帐再也无当日华奢,然而王庭之内外,人头攒动,无数兵马齐聚一处。各家贵族都带着亲随,来到了大帐之中。
    刘渊端坐主位,朗声而言:“成都王不用我之计策,如今邺城大败,天子与其同逃。实乃司马氏之耻。不过既然有言在先,我还是当发兵去救才是。可派右於陆王和左独鹿王统兵两万,讨伐鲜卑!”
    刘渊回到并州之后,根本没在九原停留,而是随刘宣一起来到了左国城这个故地。随后迅速集齐了数万兵马,召集五部将领,共商大事。然而兵马未动,邺城就传来大败的消息。司马颖并未坚守城池,等待匈奴骑兵归来,而是在王浚大军的冲击下,弃城逃窜。随行还裹挟了天子,向着洛阳而去。
    因为主人逃亡,邺城这个与洛阳、长安齐名的华美都城,也遭到了彻底的洗掠和屠戮。数万黄头鲜卑入城,烧杀劫掠。巍峨宫城、华屋广宅再也不见往日盛景,只有哭嚎和狼烟遮天蔽日。
    面对这样的情况,当初的承诺似乎也就不重要了,刘渊却说出派兵去救。登时,大帐之中响起一阵嗡嗡议论之声。
    这显然没有意义。既然司马颖如此不堪,何必还耗费兵力救他于水火呢?
    正当此时,一旁一位干瘦老者站起身来,拱手道:“晋人无道,奴隶御我!我兄右贤王便曾反出晋国。奈何当时晋人势大,右贤王惜败。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大乱十余载,为天所弃。大单于才德兼备,晋人折服,正是天命所归,何必屈膝侍奴?不如联合鲜卑、乌桓,复兴当日呼韩邪单于之伟业!”
    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极为煽动。下面贵族立刻喧哗起来,不少人都起身劝进。
    看着这群情激奋的情景,刘渊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祖爷所言甚是。然则当为峻岭,何为培塿?自古帝王无定处,禹出西戎,文王出东夷,唯德所授!如今我部陈兵十万,皆能以一当十。大军南下,便能摧枯拉朽,大败晋国。上可如汉高祖一统天下,下可仿魏武帝割据北地。呼韩邪不过区区番臣,何足仿效?”
    此话一出,帐中为之一静。在座诸人都是匈奴族裔,呼韩邪单于便是匈奴最强大的王者。然而座上这位新任大单于,却说他们的匈奴英雄不过是番臣,不足效仿?那他们该如何称王立国?
    但见那位须发花白的英武男子长身而起,拱手向西道:“当年刘汉四百年大统,恩德广存人心。百年之前,昭烈皇帝仅凭人心所向,就能在西蜀荒僻之地建立国朝,与中原向抗。我本汉室子侄,先祖亦同汉皇约为兄弟。如今不如兄亡弟绍,由我继承汉室江山,立国号为‘汉’,追尊后主,收拢天下人心!如此,方能不负上天眷顾!”
    如此豪言,着实出乎了在座诸人的预料。然而南匈奴入并州已久,贵族人人姓刘,穿汉家衣衫,学汉家诗书。此刻听到立国为汉,竟然人人心中,都生出了几分认同之感。刘宣更是满腹经纶,只觉浑身气血翻涌,上前一步:“愿为陛下所驱!”
    刘宣的辈分何其之高,一呼之下,众人皆应!帐内所有人向着刘渊叩首而拜。站在高台之上,这位王者呼出了胸中那口浊气。蛰伏三十余年,终于有他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当夜,刘渊招来刘宣相商,两人定计先仿高祖,称汉王。五日后便设坛祭天,改元大赦。
    眼见万事齐备,刘宣长叹一声:“可惜上党被那梁子熙所夺,若是尚在我手,便能直取洛阳了。”
    这也是当日刘渊本人带回来的消息。原本他都准备安排人马,前去接应了,谁曾想几日之间,风云突变。非但数城易手,就连那五百精骑也被人杀了个干净。随后便传来司马腾返回并州的消息。错失了大好机会,又让那梁家小子成了太守,简直把刘宣气得吐血。
    “此事确实可惜。不过上党初定,未必如往日那般坚不可摧。不如等祭天之后,派五千骑前往上党,就说是援助司马颖的兵马。若是能一鼓而下,也算不枉操劳。”刘渊傲然一笑。
    若是平时,他不会如此冒然攻击上党那样的要塞。但是此刻大局已定,马上就要与司马腾交战。不如派个偏师,轻骑突进,说不定还能落些好处。
    听刘渊如此说,刘宣张枯瘦老脸上,浮出喜意:“如此甚妙!”
    第124章 偶得
    “刘渊已经到了左国城, 正在召集五部兵马。”梁峰放下了手中的邸报。如今他已经身为太守, 自然可以享受官方的消息传递系统。虽然连年战乱, 驿道失修,不过并州境内还算消息通畅。尤其是这种关乎一州安危的大事,三四日内就能递到他的案头。
    没想到刘渊的目的地竟然在左国城。那可是匈奴过去的王庭所在, 如此一来,他的野心也就昭然若揭。
    段钦眉峰紧皱:“他能归来,定然是成都王想要借匈奴兵马。然而此刻邺城已破,便成了纵虎归山。并州匈奴怕有二十万户,若是刘元海起兵, 转瞬便有十万大军。”
    更何况匈奴丁口未必只有这个数字。一想到如此多胡马即将南下, 就让人不寒而栗。
    “催促余下几县, 立刻完成秋收。耕种开荒都暂且停下,粮食运到最近的城关之内。严守城池!”梁峰下令道。
    这种敏感时刻, 实在不容放松。
    “令狐将军那边情况如何?”梁峰又问道。
    “已经选出各阶军官, 只是拱卫壶关、白陉, 应该不成问题。”段钦答道。
    这意思是守城还算勘用, 其他就难讲了。
    梁峰叹了口气:“若是郡中也能置军便好了。”
    这也是梁峰最为头痛的事情。按秦汉规矩,一郡之中应当有郡兵,若国家有事,可调发郡兵作战。然而东汉末年,各州牧兴兵夺权,致使天下大乱。有前朝这个教训,晋武帝便下令州郡罢兵,令郡兵解甲归田,军权统一掌控在朝廷和各位都督手中。按道理,这法子也不算错。短时间内使得各州府人丁充实,耕种恢复,也让刚刚一统的大晋避免地方生乱。但是要命的是,属于国家的州郡罢了兵,属于私人的郡国却能招兵买马。
    因为司马氏篡权得了天下,司马炎登基时就立了二十几个同姓王。养大成人的八位皇子,也各有分封。导致兵权半数落在司马氏手中。西汉景帝在位之时,就曾闹出过七国之乱。只因景帝意图削藩,就引得刘氏各王起兵造反。而此刻,端坐天子之位的,是个痴愚之人,那些手握重兵的司马郡王又岂会善罢甘休?于是才有了贾后篡权和其后的诸王混战。
    这些朝政大事,并非梁峰能够参与的,但是坏处摆在眼前。郡中无兵,令狐况统领的兵马隶属司马腾麾下,既不归他调用,也不无法在军中安插人手。若是乱起,等若把身家性命放在别人手中,怎能让梁峰安心?
    “郡中无法置军,但是权宜之计也并非没有。”段钦道,“不如参照辅兵之法,设立官田,收容流民充实丁口,再从其中募兵。虽无屯田之名,却可行屯田之实。”
    这确实也算是屯田的一种,但是并非曹魏的屯田法,而是大唐的军屯。没人比梁峰更清楚,他设置的军制来源。若说正兵是效仿军功授田,那么作为预备役的辅兵,就是仿照唐时府兵制度组建的。可以让农人闲时耕种,战时为兵,若是能自带武器参加战斗,更是方便招募。只要仔细安排妥当,应该不会被人抓出纰漏。
    缓缓点头,梁峰道:“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所幸上党驻军的乃是令狐将军,可通融一二。”
    这次令狐况能够晋升,完全是拜梁峰所赐。他为人不算奸猾,还颇有几分感恩之心。有此子坐镇上党,可比其他人方便多了。
    “令狐将军昨日还问到能否让他家幼子入崇文馆。想来也不会为难主公。”段钦笑道。
    这也是他最钦佩主公的地方。只凭一个学馆,就请来了数名崔氏门人。这可都是大儒崔游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放在洛阳太学也毫不失色。怕是无数寒门都可遇不可求的良师。而这样的人在太守府设馆教书,不分身份门第,只看天资与否。更是让无数官吏趋之若鹜!
    现在郡府之中,可能没什么名声显赫的豪门了,就算那些小士族,也对崇文馆的师资心动。因此这个新成立的学馆,分为了上下两部,一部专为官宦子弟,一部收容遗孤或是兵家子。既能安定人心,也能选材任贤。更重要的,不知不觉就把所有任官的子嗣收入囊中,这可比严籍那样圈禁别人的家眷要强太多了。
    令狐况随出身大族,但是同样也是兵家子。能有这样好的学馆供子嗣进学,又怎会轻易得罪主公?
    “崇文馆中人才还是略少,将来或可再招一些,把庠序也充实起来。”
    梁峰其实是想办小学的。然而“小学”这个词汇,如今多指训诂音韵之学,也就是研究文字的学科。最初则是指代为公卿贵族子弟办立的初等学院。显然这两个意思哪个都不能用,单用“蒙学”又太过粗陋,于是他便选了“崇文”作馆名。虽然也跟魏明帝时的崇文观有些相似,但是意头还是极好的。
    刚刚初创,馆中就招收了十几人。天资聪慧的孤儿和功臣之子,由一般讲师教授蒙学教育,同时学习数算、军阵之法,作为未来的基层官员和军事人才。而那些年龄都在六至十岁之间的官吏子嗣,则跟着梁荣一起就读上部,由崔稷等人担任教师。
    不过归根结底,这些还是基础教育。等到日后天下大乱,看能不能再捞一些货真价实的大儒过来,充实一下庠序这样的高等教育。人才不论何时都缺不得,所以选材之路,也要早早拓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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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奕营正,只带这些正兵够吗?”张和问道。
    “还要守卫乡里,不能全都带去。留三十骑和二十刀盾手在府中,三月为期,尽快训练新兵。”奕延干脆答道。
    张和立刻点头。这次随郎主前去郡城,他着实立了不少功劳。也因此,被破格提为营副,成为了留守梁府的负责人。
    这次和奕延一起回到府中,正是为了交接军务。这支部曲,可以算是奕延一手带起来的,也只有他最为熟悉府中的布防和安排。身为最初的几名伍长之一,张和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山上的岗哨要加强戒备,每五日换防一次。驿站安排的人马,也要时时抽换,不能懈怠。”
    这是道路没有修缮之前,最便捷的示警方式。能比驿道还能快上一日。也是梁府拱卫周边各县的方法之一。
    “还有王隆等人,全部都要到府城任命。”
    张和心中一松。这说的可就是府中的羯人部曲了。看起来是抽调最勇悍的一队入府城,实际上则是减轻他这边的压力。让他这个邑户出身的营副能够更好的控制留守部曲,不至于两方对立,产生问题。
    “属下晓得。三月之后定然会训出一批新兵。”张和正色答道。
    这也是奕延想要的结果。如今主公掌控的地界越发大了,原本看来还够用的部曲,立刻捉襟见肘起来。因此扩大正兵数量,也就成了当务之急。
    幸好这次有増邑,进一步收容流民也非不可。下一步,主公也许便要在郡城附近再设一营,他这边的准备也要放在前面。
    不过对于张和,他还是相当放心的。这小子精明圆滑,办事稳妥,也是部曲之中第一个主动想进学堂之人,足见其上进之心。不过看了眼张和,他话锋一转:“你的家眷也可到郡城落户,我会为其安排房舍。”
    张和一笑:“我家中只有老母和妹妹,若是能到郡城自然最好不过。可惜尚未娶妻生子,否则也能送儿子到崇文馆进学了。”
    这话倒是让奕延有些惊讶:“为何不娶?”
    梁府是有不少邑户因为家贫,拖到二十几岁才讨到老婆。可是但凡入了部曲的,都会变得炙手可热,四里八乡求着嫁女的都不少,何况是张和这样一路从伍长爬上来的“俊才”。只要他想娶,恐怕家门都会被踏破才是。
    “去岁我不过是一个步卒,今年已成了营副。若是当初便娶了,岂不错失良配?只要一直跟着主公,迟早也能娶到个大族之女。”张和坦率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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