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两帝并立,就未必不能有三台。天下司马子嗣如此多,正朔何必问出处?”王浚那双细长狐眼,露出了贪婪之色,“国朝已到穷途,不必再费心思。若是能得幽、平、冀、并四州,直取洛阳,也未尝不可!”
    这是王浚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底话,坐在下座的王瑸只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是要行魏武之事啊!挟天子以令诸侯,哪个手握重兵之人,能不为所动?
    “可是并州,要如何取?”王瑸忍不住追问。
    如今并州,可是匈奴的地盘,还有拓跋鲜卑在此盘踞。就算是王浚,也不好发兵图谋。
    “前些日子,我听你那从叔所言,要嫁王氏女给上党太守梁子熙。不如趁此机会,约梁太守出来相谈。并州终归是王氏根基,他若想立足,便也不会拒绝。”王浚冷冷道。
    对于太原王氏,王浚的情绪极为复杂。他本身乃是庶子,母亲地位低微,被父亲和族人轻看。只不过父亲无嫡子,才让他袭了爵位。之后,王浚便离开了并州,携家来到幽州,在封底上扎下根来,半生未再返回故土。但是若有机会,重夺并州,让那些傲慢的族人听命与他,又何尝不是一件一雪前耻的快事?
    闻言,王瑸眼中一亮:“梁子熙曾在日食夺城,又有佛子名头,想来也不是个慎独之人!大人言之有理!过些日子,我便亲去见他!”
    王瑸虽然只是王浚庶子,但是地位和辈分终究放在那里。替父亲约谈同辈亲戚,也不算失礼。
    见儿子明白过来其中曲折,王浚满意颔首:“此事关乎大业,务必慎之又慎。还有皇嗣,也要悄悄准备,切勿声张。”
    王瑸连连点头,又同父亲聊了许久,方才退了下去。
    回到自家宅邸,他先找来了心腹,详详细细说明了此事:“这次事关重大,怕是要章参军与我同行。”
    对面那位身材欣长,面容俊朗的男子拱手应是:“公子放心,典必好好打听,那梁太守的根底。”
    见这位贴心谋士也做出保证,王瑸不由松了口气。这次并州之行,应当能顺利。
    然而他不晓得的是,章参军离开大堂之后,立刻回到了自己住的院落,草信,交给了仆从:“把这封信,送到济北,交予七娘。”
    原本他以为再也寄不出信了,谁料还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王浚庶子的手下,岂能把计算的一切交予旁人?并州,他可要好好走一遭了!
    ※
    回到上党,奕延直接前往府衙,在乐平耽搁了大半个月,未曾想竟然听到了国丧的消息。这种时候,他怎能离开主公身侧?
    快步走进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素淡身影。身着素服,并未折损那人的容貌,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雅淡风致,遥遥看去,让人挪不开目光。
    心头一紧,他上前拜道:“主公,国丧之事,还请节哀。”
    看着他那副紧张模样,梁峰一哂:“斩衰乃是臣子之礼,非但是我,太守府上下人人都要服丧,伯远勿忧。”
    听到这话,奕延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形:“属下已扫平乐匪寇,轑阳城池也尽落手中。”
    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梁峰赞道:“如此甚好!我会让温峤过去掌管轑阳,经营后方。”
    轑阳那边山林不少,但是同样有牧场和矿产,是个相当不错的建设基地。温峤又是个实打实的能臣,定能在短时间内经营好着一县之地。
    见主公面上露出喜色,奕延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两分,又道:“这次降兵也有一千余,还缴了山匪老营,所获不菲。钱粮和人口会分批运回上党……”
    “不必全都带回来。若有可以安置的流民,直接放在轑阳就好。此事,便交给段主簿吧。”梁峰略一思索,就干脆答道。
    反正都是搞建设,乐平那边也需要好好规划,倒是不用都拢在手中。
    又问了乐平国中诸官的反应,梁峰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乐平主事者不是什么干才,温水煮青蛙,总有煮熟的时候。
    仔仔细细把公事交代完毕,奕延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碰上国丧,主公的婚事……”
    “这个无需担忧。”梁峰笑道,“东燕王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并州了,婚事可以等国丧结束后继续。王中正那边,我也去信致歉,另选了吉日。”
    那点微小的希望被碾了个粉碎,奕延喉头颤了颤,闭上了嘴巴。
    梁峰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趣道:“对了,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弱冠之年,还不准备娶妻吗?”
    这话立刻让奕延的脊背僵住了,用力压下心头闷痛,他摇首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是霍去病最有名的一句话。当年的冠军侯就是为了大汉,远征匈奴。而今天,他也在并州抗击匈奴,保卫家园。用这句话做推辞,应当不会让人起疑。
    然而梁峰闻言,眉峰一挑:“此话不吉,以后切勿提起!”
    拿霍去病当偶像没问题,但是这话简直是给自己插旗。霍去病可是英年早逝,只活了二十三岁,他可不想奕延也如此!
    一句尚且不够,梁峰忍不住又道:“战场无定数,然而你的性命,远比其他重要。莫要拼的太过!”
    出乎意料的劝慰,让奕延一直紧绷淌血的心,被狠狠揉了一下。深深俯首,他低声道:“属下省得。”
    看面前之人那副板直如剑的身姿,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该给这小家伙寻门亲了,也许娶妻之后,能让他这越来越深邃的煞气有些和缓。人毕竟不是兵器,过刚者易折,总是这么绷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梁峰微微一笑:“如今国丧,也不能舞乐,若是军中无事,便留下来陪我下盘棋吧。围棋还好,这军旗,可是许久没人陪我下了。”
    往昔时光如水划过,奕延哪能抗拒:“属下无事。”
    “记得使出全力,我倒要看看你这布阵的手法,可有长进。”梁峰微微一笑,唤来了婢女,小小棋盘,在两人之间铺展。
    奕延看了眼那人面上随意的笑意,垂下眼帘,默默摆起了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晋书》:光熙元年五月壬辰、癸巳,日光四散,赤如血流,照地皆赤。甲午又如之。占曰:君道失明。
    光熙年简直是天象异变集合体,难怪天下大乱。
    第178章
    “幽州王彭祖遣使, 想约我密谈。”梁峰把手中书信递给了段钦。
    这封信, 来得出乎意料。先帝刚刚下葬, 就出现了二帝并立的局面。如今朝中乱成了一团。梁峰并没有什么动作,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没人指望一个小小太守, 做出什么站队的举动。
    然而他不动,却有人找上了门,还是幽州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就让人吃惊了。
    要知道,在之前的两场大战中, 王浚一直站在东海王司马越这边。只因他跟成都王本就有仇怨, 当初成都王派遣和演刺杀, 险些害了他的性命。这样水火之势的两人,绝不会因一个帝位就勾结到一起。那么王浚为何要找上他呢?
    段钦飞快看过信, 轻轻摇了摇头:“看来幽州要生变了。”
    两帝并立, 带来的不只是政局上的变化, 也是心理上的。加之那场“日如赤血”的天气异变, 更是为洛阳的登基大典蒙上了阴影。
    而在这样的乱局之下,那些有实力的人,就渐渐坐不住了。
    王浚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只看他跟鲜卑联姻,就知此子野心。而一次又一次的攻伐和掠夺,更是养大了这只豺狼的胃口。这样一个人,找主公密谈,会是什么好事吗?
    梁峰的面色凝沉:“他也是太原王氏。”
    就算别居幽州,说到底王浚也出自太原王氏本枝。而如今梁峰正要与王氏联姻,这样的邀请,实在不好拒绝。
    “王都督本为庶子承嗣,又数十年独居幽州,怕是跟太原关系并不亲密。”段钦道。
    “然则如今太原王氏并无出色人物,若是王彭祖想要干涉,你觉得太原会拒绝吗?”梁峰反问道。
    这就是高门豪族的复杂之处了。谁也不知几代之后,哪枝会兴盛,哪枝会衰败,但是所有人都出自一门,冠以一姓,终归是要互相守望的。
    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才是最为复杂的。见还是不见,着实是个问题。
    过了片刻,梁峰一摇头:“也罢,既然人家有约,就见上一见吧!”
    “主公!”段钦有些紧张起来,“若是对方居心叵测,岂不糟糕?”
    “就算谈不拢,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梁峰倒是不怎么紧张,“如今我跟幽州没有直接的利益纠葛,若是不想失去一个潜在的盟友,对方就不会冒然翻脸。拒而不见,反倒不妥。”
    这次幽州发来的信,的确是有诚意的。不但是王浚的儿子王瑸亲书,更点名了,可以在乐平国会面。那里并非两家领地,但是靠近上党,远离幽州,对于王浚一方来说,危险更大些。而自己要娶的,是王汶的侄女,也就是说,他和王瑸其实辈分相同。
    在对方身份略高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直接推拒,可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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