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人放心,你以诚待我,我必以赤诚相待。”祁楚枫道,“此事不仅关乎北境,也关乎数十万荒原人,还请程大人体谅则个,容我些许时日。待探查之后,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会据实以告。”
    程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朝祁楚枫一施礼,转身走开。
    河水清浅,能看见浮浮沉沉的碎冰掺杂其中,晶莹剔透。一指长的小鱼在碎冰周遭游来游去,时而还有半透明的小虾出没其间。祁楚枫行到河边,裴月臣仍在饮马,她便在他旁边半蹲下,歪头看马匹饮水。
    裴月臣望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李夫人药材之事办得如何?”祁楚枫直至此时,方才问起这事。
    “赤血如意在南麓为数不少,且品相上乘,只是有些地方积雪太深,几乎与人齐高,要等冰雪融化之后方才采摘。”裴月臣抚摸着马匹,“黎月向赫努族出的价钱很公道,但要求五年内只能供给她一家商号,短期内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恐怕之后其他商号见有利可图,抬高价格,到了那时候赫努还能不能信守承诺就很难说了。”
    祁楚枫摇头叹道:“这事我们也管不了,到时候看他们各自造化吧。我哥那地方的老山参,三年就翻五倍,白花花的银子当前,神仙也拦不住。按我说,这两年李夫人能赚着就不错了……”一条金闪闪的小鱼从眼前游过,她伸手就去抓,鱼身滑不溜丢,立即又从她手中滑走,鱼儿落回水中,倒溅了她一脸的水。
    裴月臣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看着她。
    胡乱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珠,祁楚枫站直身子:“说吧,你之前想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裴月臣顿了顿,才问道,“东魉人的事情,你作何打算?”
    “阿克奇始终对博日格德勾结东魉人杀他族人一事耿耿于怀,”祁楚枫道,“若真是他收留了青木哉,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还得设法逼他把人交出来。”
    裴月臣道:“此事须得谨慎行事,阿克奇已认为你偏袒赫努,若是他并未勾结东魉人,此举便会激怒他。”
    祁楚枫长叹口气:“我也正是因此为难,轻不得重不得……现下只能先让树儿率兵继续查访,虽然要找到他们的踪迹不易,但对青木哉也是个震慑,让他不敢乱来。阿克奇那边,我还得再寻机会探探他的口风。”
    “眼下也只能暂且如此。”裴月臣点了点头,欲言又止,转过头去瞥了眼程垚的背影,然后才问道,“……程大人他怎么神神秘秘的?博日格德的事情你告诉他了?”
    “昨日阿克奇把这事又翻出来,被他听见了,便来问我。”祁楚枫耸耸肩,“既然瞒不住,我便只好实话实说。”
    裴月臣不禁有些许紧张,转头看向远处的程垚:“他预备将此事上奏?”只要程垚笔下措词稍有差池,楚枫便会落个欺君之罪,绝非小事。
    “他这个人虽说板正得很,可荒原是什么情形这几日他也都看见了。”祁楚枫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向程垚,“他方才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想知晓我的打算,他才好写折子。”
    裴月臣微怔,收回目光,看向祁楚枫:“他……这么说的?”
    “圣上这回倒是没走眼,此前程垚在西南当知县时,为教化当地土族不辞辛苦,颇受百姓拥戴。荒原比起西南更加艰苦,他大概也是对他们动了恻隐之心,所以能体谅到我的难处。”
    “能有他的体谅,圣上面前有他维护着,于你,于烈爝军,都是一件好事。”裴月臣轻声道。
    祁楚枫朝他嫣然一笑,俯耳悄声道:“看在这事的份上,将军府我就继续让他住下去,不凿他屋顶了。”
    裴月臣笑了笑,未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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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北境途中,经过丹狄王帐时祁楚枫特地短暂停留了小半个时辰,将赵春树将在荒原上继续搜索东魉人一事,告知族长孟提,如有突发状况,也请多照应帮衬。
    孟提满口应承:“祁将军不必与我们见外!这些东魉人在荒原上为祸多时,人人不得安生,早日剿清亦是我等所愿。”
    因不见阿克奇露面,祁楚枫问起:“少族长可是有事在忙?”
    孟提笑道:“马市在即,这一冬他领着人制了一大批羊皮,前些日子才刚刚硝好,品相都是上等的,想卖个好价钱。他亲自带人押着这批羊皮去马市了。”
    祁楚枫笑道:“还是少族长聪明,去年我便隐约听说中原的羊皮要涨价。”
    孟提笑道:“他心思细,又事事肯为族人着想,是个好孩子,还请将军日后多加照拂。”
    “那是自然。”
    祁楚枫向孟提告辞,离开丹狄王帐之后,才嘱咐赵春树多留意丹狄王帐与河界附近的动静,但切不可打扰到荒原人的日常生活,若有线索,立即派兵回报。赵春树领命而去。
    回到归鹿城时,正好是本月马市第一天,北面城门大开,荒原人络绎不绝。因荒原入春迟,大雪封路不好走,现下雪化了许多,秋冬堆积的大量货品都赶着这场马市而来。秋季剪下的羊毛;入冬后在小雪、大雪期间宰杀的冻肉羊;还有数以万记的羊皮;以及赶运过来的活羊等等,浩浩荡荡地往城中运去。
    城中嘈杂,祁楚枫便率云甲玄骑绕城而行,而裴月臣送邓黎月与丫鬟回客栈,于是两人分道而行。
    祁楚枫拱手向邓黎月告辞:“李夫人,这趟荒原之行辛苦你了。我戎马出身,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邓黎月连忙还礼:“黎月多谢将军照拂,感激不尽。”
    祁楚枫看向裴月臣,裴月臣以为她有事要吩咐,等了片刻,她才慢吞吞道:“……荷花应该出芽了。”
    裴月臣怔住,不明她此言何意,只得本能地点了点头。
    祁楚枫盯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言,翻身上马,领着程垚、云甲玄骑驰骋而去。
    女儿家的心思若隐若现,邓黎月似有所感,目送她远去,然后看向裴月臣,抿嘴一笑,问道:“在北境还能种荷花?”
    裴月臣牵着马,与她一同缓步向城内行去,含笑道:“楚枫性子执拗,今年说不定真能让她种出来。”
    “月臣哥哥你素喜赏荷,她是特地为了你而种的吧?”邓黎月望着他笑道。
    裴月臣微哂,虽未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祁将军的心思……”邓黎月话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终究只是个外人,置喙人家的私事似不好,便转了个弯顽笑道,“之前我总以为月臣哥哥你在北境受苦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其实已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但裴月臣担心祁楚枫的声名,忙正色道:“祁老将军在世时就待我不薄,楚枫也是敬重他老人家,所以对我礼遇有加。”
    邓黎月见他神色郑重,点了点头,未敢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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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进府,祁楚枫便看见迎面飞奔而来的阿勒,还有把自己跑成一个毛球的腾腾。腾腾扑过来的时候,她躲开了,然后抱住了阿勒。
    “姐!你回来了!”阿勒望着她直笑,紧接着是没头没脑的下一句,“他也回来了!”
    程垚还以为她口中的“他”是指自己,上前刚要说话,便见祁楚枫挑眉问道:“沈先生回来了?”
    阿勒连连点头,双目囧囧发亮:“他回来了!我找到他了!”
    沈先生?
    程垚不解,再抬眼时看见一名瘦弱书生匆匆朝这里赶来,是自己之前在府中未曾见过的人。
    “祁将军!”沈唯重本是跟着阿勒一起的,但跑不过她,落在了后头。
    祁楚枫搂着阿勒,笑吟吟看着沈唯重,薄责道:“你不说一声就跑了!把人急坏了知不知道?”
    沈唯重连忙道:“都是我肆意妄为,请将军责罚。”
    “当然要罚,还得重重地罚。”祁楚枫道。
    阿勒一听顿时急了,连连拽祁楚枫的衣袖,恳求道:“姐……”
    祁楚枫由她扯着,也不理会她,朝沈唯重道:“来,先来见过程大人。程大人探花出身,是烈爝军新任的参军。”
    听得探花二字,沈唯重已对程垚肃然起敬,赶忙施礼。
    祁楚枫又替程垚引见道:“程大人,这位便是教授阿勒识文断字的先生,他姓沈,沈唯重。他给阿勒编写的识字册子不仅形象而且有趣,特别适合教授荒原人,待会让阿勒拿给你看。咱们之前提起的教授文字一事,此人便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沈唯重不明就里,愣在原地。
    “日后需要你帮着程大人,教授荒原人中原文字。”祁楚枫笑着问沈唯重,“所以罚你在程大人帐下当个文官,月俸六两银子,你可愿意?”
    沈唯重惊喜过望,重重点了点头:“多谢将军!”
    阿勒又拽祁楚枫的衣袖:“姐,我……我也能帮忙。”
    祁楚枫笑着刮她的鼻子:“你自然是要帮忙,躲都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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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是开春后的第一场马市,今日归鹿城内的人比以往要多得多。从荒原而来的,从中原而来的,各路商客都汇聚在此,大宗买卖的交割,小宗买卖的讨价还价,都是需要耗费精力的事情。邓黎月此番前来也带了货品,之前便嘱咐过李家商队的账房,若她赶不及马市,让他们照常把带来的一箱箱砂糖冰糖还有其香辛料调味品都摆到马市上卖。
    铁匠铺忙着给马蹄上马掌,炉火熊熊,火花四溅。街道两侧站满了各色商贩,贩售针剪菜刀的,贩售马尾的,贩售生鲜草药的,热热闹闹,挤挤攘攘。裴月臣护着邓黎月往客栈慢慢行去,丫鬟紧跟其后。
    “狼毒,升麻,地肤子……”前头有荒原人用不甚正宗的中原话大声叫卖着。
    “狼毒!”邓黎月眼睛一亮,狼毒是中原少见的药材,其根可入药,有祛痰、消积、止痛之效验,外敷还可治疥癣。但因有较大毒性,此番入荒原,也问过此药材,但几乎没有人采摘,想不到这里有人叫卖。
    她忍不住想过去看看,询问地望了裴月臣一眼:“月臣哥哥,我想去问问药材价格。”
    正好一行驼队行来,骆驼又高又壮,加上驼峰两侧驮的货品晃晃悠悠,几乎占去了半个街面,裴月臣将她与丫鬟护在街面内侧,点了点头。
    待驼队过去,邓黎月穿过街面,朝卖药材的荒原人行去。
    “狼毒,升麻,地肤子!”那荒原人见有人过来问价,连忙抬手招呼。
    日头晃眼,一抹亮光从他袖底闪过,正映在裴月臣眼底。
    探手而出,他反应甚快,立时快捷无比地将邓黎月拉回。
    一枚长长的细针堪堪从邓黎月面门擦过,与她的左目差之毫厘。
    裴月臣飞腿踢出,那荒原人仰面跌倒,袖中露出金属圆筒,正是方才发射银针之物。
    此物绝非荒原之物!
    裴月臣瞳仁微缩,已然明白过来,他是东魉人。
    于此同时,左右两侧原本各自叫卖的两名汉子,从身后抽出刀,劈面砍杀而来,且刀刃上隐约闪着一层薄薄的蓝光。
    他们刀法纯熟,显然是青木哉麾下好手,刀刀狠厉,朝裴月臣等人劈砍而来,
    若裴月臣孤身一人,倒还好些,但眼下还得护着邓黎月与丫鬟两人,不免被人牵制,施展不开。邓黎月与丫鬟都不会功夫,成为他最大的弱项。
    而这些东魉人自然知晓这点,刀锋寒光冷凛,直取邓黎月。
    周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斗而乱成一团,裴月臣将邓黎月护住,情知须得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方便会越占上风。
    一柄刀斜斜朝邓黎月劈下。
    “啊……”
    邓黎月惊呼声才叫到一半,裴月臣已抢过刀身,反手割去,在来人膝盖上画了一道口子,对方立时单膝跪倒在地。
    另一柄刀再次砍来,裴月臣挥刀格挡,又侧身拉过邓黎月,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两刀相击,双方力道皆甚大,正当胶着之时,冷不防三枚细针从斜上方破空而来……
    裴月臣格开对方,挥刀击飞一枚细针,推开邓黎月躲过另一枚细针,最后一枚实在避无可避,射入他肩胛之中。
    他眉头微微一皱,手上动作却未有丝毫迟缓,长刀激射而出,直奔发射细针所在,只见一人影在屋脊上腾挪,躲开了刀,打了个呼哨,转瞬不见踪影。
    此时归鹿城的孙校尉已得知消息,带兵飞奔而来,那几名刀客听见呼哨声,也不再恋战,迅速退开,混入人群之中。裴月臣隐隐感觉到伤处发麻,知晓暗器有毒,立即连点自身几处大穴,护住心脉。
    “裴先生……”
    孙校尉带着人赶至眼前。
    裴月臣忍着痛,冷静指向刀客逃离的方向,道:“四个东魉人,丹狄族打扮,其中一人腿受了伤,快追!”
    孙校尉见他面色苍白:“……你没事吧?”
    “我不碍事,捉拿东魉人要紧!”裴月臣道。
    孙校尉点头,遂带人往西面追去。
    此刻已近正午,日头凶猛,裴月臣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子微晃,旁边邓黎月连忙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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