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相依为命,便没了天家那些长幼分明的规矩。
    见朔绛进门她心疼打量儿子:“为何不叫人喊我起来?害得官家白白在外头等这许久。”
    朔绛浅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昨天批阅完奏章,一看时辰竟也天亮了,索性就来娘这里蹭顿饭吃。”
    太后心里微疼,忙唤厨房上早膳。又叫人给官家炖参汤补身。
    “无妨。”
    朔绛低头看着案几,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太后便问:“官家心里有事?”
    朔绛迟疑。
    太后笑,她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疼他什么似的,自然知道他此时的想法。
    朔绛长大后就成了风光无二的探花郎,后来又成了一国之君。
    可这心里有事踟蹰不前的样子却还是跟孩提时一样。
    于是她柔声鼓励儿子:“官家莫要担心我这里受不住。”
    她也好奇,如今官家富有四海,又有什么能让他犹犹豫豫的?
    朔绛终于抬起头:“娘,当初我离家出走,后来又被府上找回来了,可我那几天心情低落,未曾跟家里人说过一遭事。”
    嗯?太后瞪大眼睛。
    朔绛一咬牙:“我的行迹遭人出卖给了李管事。出卖我的人,正是那位……金娘子。”
    “还有这事?”太后站了起来。
    她沉吟片刻却说:“这却怨不得金娘子。你走后老太君便郁郁寡欢,你爹回了封地,我眼看着要过年,担心老太君过不好年,便悬赏了五千两银子命家中上下仔细寻你。”
    “金娘子是生意人,她遇上赚钱的机会自然要抓住。她与你无亲无故,算不得是出卖。”
    可……她与我那般熟悉,又岂是无亲无故?
    罢了,或许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无用之人。
    朔绛咽下要说的话,转而说出另一个疑点:
    “我回府也就家人上下知道,为何官家能知道我的行踪?又为何那李管事忽然失踪?”
    他这几年一直在查李管事踪迹,可惜一直不得。
    侯夫人摇头:“侯府被抄家时家里乱糟糟,有人失踪也很正常,说不定被杀了呢。”
    “爹若不是因为我归家也不会回京,又怎么会被……”
    朔绛说了一半,他狠狠攥着拳头,手上青筋毕露。
    她和蔼打量儿子:“娘知道当时侯府之事惹得你心神不安了好多年,只不过这些便都过去罢。”
    “那金娘子即使真受狗皇帝胁迫也无妨,你想想,她一介弱女子,对方是皇帝,真威逼下来,你又不是她亲人故友,难道要她一死了之来保全你?”
    朔绛目光沉沉。
    太后这些年经历了人间冷暖,越发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那些在朝堂上假意大声为我们辩护实际故意勾起狗皇帝戒心的故旧、那些站出落井下石的部下、明哲保身的亲戚,那些人才更可恶。”
    那些人受了朔家多年恩惠和庇护,却在关键时刻纷纷落井下石。
    朔绛不语。
    太后慈爱看着自己儿子。
    长身玉立,挥袖间山河可平。
    也因这样,她越发不希望儿子纠葛于往日仇怨中。
    “一切皆是猜测,只有一点证据,你又何必恨上她?”
    朔绛不吭声。
    太后想起昨天听秋然说起过宫中传闻官家囚禁金娘子,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一向光风霁月的儿子莫不是被侯府惨案梗在心里成了心病?
    朔绛上位本就是篡位,自然要手段怀柔。
    要是让外头知道官家清算旧日仇人,只怕朝堂上又会人人自危。
    好容易安稳下来的政局经不起再次人心惶惶。
    太后想了想便下了定论:“大理寺断案子都讲究人证俱全。此时又无定论你先关了人家,总归不对。你若是心里膈应便将她放出宫阙去,眼不见为净。”
    朔绛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太后所言句句在理。
    他没有理由反驳,只得“嗯”了一声。
    **
    金枝是个伶俐的,昨天从太后的赏赐那里挑了一把金银送给她身边的大宫女秋然。
    没想到很快就结了善果。
    第二天秋然就来寻她告诉了她个好消息:“太后娘娘说可以送你回家了呢。”
    真的?
    金枝不敢置信张大了嘴巴。
    秋然抿嘴笑:“可是欢喜得紧了?太后娘娘亲自说的还能有假?你赶紧收拾东西吧。”
    “可官家?”
    秋然小声道:“太后娘娘说服了官家。”
    金枝终于咧开嘴来。
    她欢喜得一把抱住秋然转圈。
    秋然也不恼。
    宫里人人警惕又冰冷,这位金娘子就像一团小太阳,照的人心头暖洋洋的。
    金銮殿内,朔绛与户部官员商议着减免赋税之事。
    官员们各有主张。
    守旧派主张一切不变,激进派建议减免,两方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朔绛心里了然。
    这些反对减税的人有不少是前头留下的拥趸,明着不敢站出来反对他这个官家得江山,暗地里却设不少绊子。
    偏偏朝堂不像战场,无法砍头了事,只能怀柔缓缓图之。
    就像太后对待金枝,主张大肆报恩然后送出宫去。
    让外头的人看到出卖过官家的人仍旧能因为之后对官家有恩而获得荣华富贵。
    这样让朝政安稳,也让更多墙头草归顺朔绛。
    可,他不愿。
    最后两方妥协的结果便是悄无声息将金枝送出宫去。
    朔绛看了看外面的晴空:
    估摸这时辰,她应当也知道了这消息了吧?
    **
    金枝谢过秋然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现在的身外之物有一床明黄御用被褥、一方米糠枕头、一条扯断了的金链子连着金锁头、太后娘娘赏赐的一套金头面、一堆杏干,两瓶跌打药。
    金枝想了想,便将金头面拿出来拆成金簪、金梳、金篦,要分给诸多姐妹留念。
    却被拦住了。
    惠妃撇撇嘴:“我们各个非富即贵,谁要戴金头面那般俗物?”
    “就是!明晃晃黄澄澄晃得人不舒服。”陈美人这回难得与惠妃观点一致。
    金枝知道她们作出嫌弃之态是为了给自己多点傍身之物。
    因而也跟着笑,私下里却偷偷将金头面偷偷塞在了她们被褥下面。
    杏干分给了守门太监。
    米糠枕头被云岚要了去。
    被褥却没人敢要:“乖乖,那是御用之物,活不耐烦了才要那个。”
    金枝只好将那被褥捆起来带着走。
    她掏出金锁链,塞给了蔡狗子:“多亏你照拂。可惜并不能帮上你什么了。”
    不然也不会总能偷偷跑出去放风。
    蔡狗子摇摇头,拒绝了锁链:“娘子莫要妄自菲薄。”
    又说:“那跌打药膏是管当御药院讨来的,娘子莫要忘了擦。”
    **
    议事之后朔绛又召见了肱股之臣,问了些汴河疏通之事。
    而后又设宴请大臣用膳。
    此时已经是午后。
    书艺局的官员小心翼翼呈上一方锦盒:“先前官家要的那玩意儿臣做好了。”
    朔绛一愣。
    这是他原先想给金枝的弹弓。
    原来想着时日还长,总能想个法子不动声色让她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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