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伞的一刹那,黎云书将掩在袖中的粉末轻轻一弹,弹到了刘承望袖口上。
    随后她退入雨帘中,轻轻行礼,飘然离开。
    这药,是子序抵达南疆后,连同家信寄给黎云书的。
    信中子序说,他已经带着阿娘安顿了下来,但实在担心黎云书,就寄给她一些毒药,拿来防身用。
    毒药并不会害人性命,只会让人难受几日。因是南疆独有的药粉,除了黎云书,关州城中还没有第二份解药。
    黎云书动作隐秘,刘承望没能察觉到。
    他嗤了一声,揽住廖诗诗的腰,“还是廖姑娘识时务。”
    趁黎云书未离远,他故意调笑道:“廖姑娘,你知这关州城中,我为何独独欣赏你吗?”
    “那日我责令人处置沈家余孽,无意打死了几个。其他人要么不满,要么旁观,独你笑着接过鞭子,替我处刑。也正是你的举动,让他们明白,这关州如今到底由谁做主。这么聪明的人,我怎可能不欣赏?”
    黎云书攥紧双拳。
    ——是了。
    四夫人走后没多久,刘承望忽然下令翻出沈家早已葬身火中、埋在地下的残缺尸骨,当众鞭尸。
    还一一抓出被安置好的沈家侍从,施以鞭刑,当众打死了两个。
    那之后,消沉了许久的廖诗诗像是从血泊中长出的玫瑰,带着对沈家的怨恨,义无反顾投靠了刘承望。
    黎云书不知廖诗诗为何这么做。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在这人身上费心思了。
    忘恩负义之人,终受天谴。
    *
    刘承望和廖诗诗走了没多远,身上忽然奇痒无比。
    他起先以为是蚊虫,直到廖诗诗惊呼一声,“将军,你手上......”
    刘承望低头看去,只见皮肤之上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模样狰狞,痒入骨髓。
    他暴跳如雷:“快去医馆!”
    谁知卫兵们寻遍了关州所有医馆,竟无一人能拿出解药!
    这疹子痒得他头脑发炸,几近崩溃时,有一卫兵来报:“将军,方才黎姑娘前来......”
    “没空!”
    “......说她有帮您的法子。”
    刘承望一滞,抄过来人衣襟,“什么法子?”
    “她说,您是触怒了沈家的怨灵,只要您每日对着沈府的方向焚香作揖,磕三个响头,再自罚耳光三掌,三日后病症便能好。”
    “胡言乱语!”
    刘承望听后大怒,“她就是成心想让我出丑的!”
    卫兵犹犹豫豫,“将军您这般难受,不如就听一听吧。”
    “本将军是有骨气的人,岂能为沈家这种逆贼下跪?!”
    于是三日过去,刘将军身上的肿块不减反增。
    他依旧没找到解法,只好遣人去找黎云书。
    去时黎云书正在院里喝茶。
    她听众人诉苦,静静开口:“大抵是那些怨灵愈发气恼了。原先三日便可好,如今将军只怕需在府门前磕头作揖七日,才能好转过来。”
    消息回来时,刘承望更愤怒了。他将黎云书十八代祖宗都拉出来问候了一番,用所有的定力强忍了一日。
    次日已经连床都碰不得了。
    他身上的皮肤几乎都被挠破,又疼又痒,生不如死。
    在痛苦面前,刘将军那“骨气”终于化成了空气。
    他硬着头皮,挑那些人少的时候,跪在府门前又是磕头又是自扇耳光。往来者频频侧目,皆忍不住低笑。
    三日后他病症轻了些许,却未全然解除。刘承望怒气冲冲地让人找黎云书,黎云书问:“将军他是不是拖延了一日?”
    得卫兵承认后,她一扬下巴,“那就再跪十日吧。只怕是将军的怠慢,又招惹他们了。”
    话传到刘承望耳朵里,他生生咬碎一颗牙,“去他......”
    本想再问候一番沈家祖宗,又怕莫名其妙得罪这群小气鬼,刘承望只得忍气吞声,“去他家一次而已,至于这么折腾我吗!”
    但他不敢再松懈,每日都朝着沈家磕头,边磕边想骂,又不敢骂。
    十日后那病症果然好了,而刘承望,也沦为了关州城民的笑柄。
    *
    沈清容离了关州后,不敢耽搁,一路往南疆行去。
    虽说原先的计划,是随着四殿下的军队一并离开,但他害怕牵连旁人,带着扶松先走一步。
    两人逃命时只备了些许盘缠,走得颠沛流离。以往花钱大手大脚的少爷,连一文钱买的馒头都要省三顿吃。
    他自离了关州后,极少再露出笑容。
    扶松默不作声地看着,有一日,忽然拾了几块石头过来。沈清容问何故,他道:“少爷以往最喜欢捡好看的石头玩,我瞧着这几块还不错。”
    沈清容眼眶微热,安静片刻后,忽将他紧紧抱住。
    扶松跟他一样,都被饿瘦了。
    他越瞧越不是滋味,声音带着沙哑,“委屈你,和我在这里受苦。”
    到后面,盘缠越来越少,可路程还很长。
    沈清容没有办法,饿了三天买了块破旧画板和劣质竹笔颜料,遇见村落或城镇,就去街头画画。
    他和扶松已经狼狈得不成样子,只怕姜鸿轩亲自来,都认不出二人,就连身上的军服都像是捡来的。路人行过时,总会不自觉皱眉。
    扶松见他蹲了许久都蹲不到人,轻轻道:“少爷,你笑一笑。”
    沈清容不解,扶松继续:“少爷的模样是很好看的,如果笑一笑,能引来很多人。”
    ——也是,谁卖艺和他一样,摆着个苦瓜脸,吓都被他吓跑了。
    可沈清容已经快一个月没笑过。
    以前那么恣意,能毫不在意地怼回夫子的话,能扬一把折扇逗得姑娘们掩面含羞,如今看来,却像是另一个人。
    他不想笑。
    他笑不出来。
    但他不笑,就意味着赚不到钱,意味着扶松和他都要挨饿。
    最后他深吸口气,“我知道。”
    他瞧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压下心底苦楚,凭着自己混迹关州多年的经验,喊住一手里握着同心结、面上浮现喜色的少女,“姑娘,你有东西掉了。”
    少女果然转过头。
    沈清容自打看到她的第一眼,提起的笔就没有停过。人群走得缓慢,等他喊出这句话时,一副人像恰巧草草画完。
    而后他一挑眼尾,笑盈盈地将画举起,“像吗?”
    .
    一整天,沈清容都是面露微笑、满面春风的模样。
    甚至有时候,他还会颇为夸张地夸上几句,“姑娘生得这般好看,我这画技还真是不配了。”
    但他画画功底如此之深,每幅画出来都让人惊叹不已,那些姑娘们听了夸奖,自然掩面含笑,多施舍他一些钱财。
    到了夜晚,他与扶松露宿街头时,一枚枚地数着铜钱,高兴道:“两百四十枚!抵上买画板材料的价钱,扶松,够我们吃几天了!”
    扶松听他的话,心里如针扎了一般。
    他和沈清容横看竖看都像难民,收费高了不会有人来。是而每一幅画,都只收五枚铜钱。
    意味着,沈清容一天画了四十多幅。
    虽然他画得并不精细,也只有单调的一个色调,一天下来,沈清容的手依然会发酸。
    可他是高兴的。
    挂了一整天的笑,他终于真真正正开心了一回,就因这两百四十枚铜钱。
    “我们明天好好吃一顿,先赶路。”他在扶松身旁畅想着,“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和我说,我能赚到钱,我也能照顾你。”
    扶松越听越心酸,“早点睡吧,少爷。”
    二人躺下后许久,沈清容枕着头,听扶松翻来覆去,忽道:“我想她了。”
    沈清容最好的亲朋,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关州城里,也只剩了黎云书一个朋友。扶松一想,便明白他说得是谁。
    “你说,她要读书,还要照顾阿娘和弟弟,还要赚钱养家,该有多不容易。”沈清容的声音渐渐沉下来,“你不知道,我今天画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
    难怪。
    难怪扶松觉得,沈清容今天的画,总有那么一点和黎云书相似的地方。
    许是气质,许是动作,又许是那双淡漠的桃花眼。
    “我好想她。”他喃喃着,“我已经很久没有画过其他女孩子了,总想着画一画她。但浪费一张纸,就要少五枚铜币。我不想让你挨饿。”
    扶松犹豫片刻,“少爷,你想画就画吧,我不饿的。”
    沈清容安静片刻,起身去找画板。触到画板的那一刻,他忽将手缩了回来,“不行。你今天只吃了半块馒头。”
    “少爷,我真的......”
    “睡吧,当我没说过。”
    他不再理会扶松,偏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将一切思绪都收敛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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