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闻海不愿得罪她,她亦不想打草惊蛇,此事便算翻了篇。
    黎云书走时,还听严闻海朝儿子低喝:“别在街上丢人,给我滚回家思过去!”
    行远后,她立马去梨园问询五年前的情况。梨园戏子对严二公子记忆深刻,思考着:“严二公子确实有一段时间不曾来听戏。那时候邺京似乎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们还好奇发生了什么。”
    得了消息,黎云书直奔刑部,查五年前邺京城的卷宗。
    满满一层卷宗之中,她并未找到严二公子的名姓。
    这也是意料之中——倘或严二公子犯了事,严侍郎想要包庇,必然不会有疏漏。想着户部侍郎家住北街,黎云书不再去找姓名,重点找着“梨园”、“北街”这几处。
    果真发现了异常。
    卷宗记着,那年有人曾在北街意外杀人,在京城逃窜许久后被抓获。
    北街是高官权贵的聚集处,档案上的人却是个捡拾垃圾为生的贫苦百姓,名叫张十一。卷宗旁边附着此人的简笔画像,模样半分狰狞。
    一个贫民,去北街做什么?
    还敢杀人?
    她向下一看,瞥见了熟悉的名姓:
    “崔文景。”
    黎云书轻嘶了一声。
    案件是崔文景处理的。
    崔文景是刑部人,要比其他人更懂刑部,自然也知道如何应付刑部的官员。
    事情棘手了。
    但也有转机。
    既然崔文景知晓此事,如果他愿意指证,严二公子一入狱,严闻海不仅会罢官,还会落得“徇私枉法”的罪名。
    只要严闻海在刑部,她耐心些审,纵使他不招待,季瑞也不一定坐得住。
    他们一乱,黎云书浑水摸鱼,总能抓住端倪。
    可以崔文景的性格......
    除非将利弊和证据陈明,他不会轻易作证。
    而她能从哪些方面找证据?
    替罪的是一个毫无背景的贫苦百姓。
    办案的是她的同僚、对刑部了如指掌的员外。
    唯一的突破口只有严二公子,还被他爹发现。
    果然次日,严二公子被严侍郎关了禁闭。上朝时,严侍郎看她的目光都不甚友善。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往南街奔去。
    据她所知,当时严闻海就是来南街找的替罪羊。
    可事情过去多年,她不知知情人还在不在,亦不知有没有被严闻海杀害。
    只能祈祷一切如愿。
    南街与北街情况相反。北街聚集的是达官权贵,南街则聚集了大多数的流民和难民。
    纵使她换作了寻常衣衫,能如她这般干净整洁的,在南街还是少数。黎云书一落脚,便有不少流民围上来,“大人行行好吧。”
    她俸禄本不多,今日带的钱财甚少,分到最后手中只剩了最后一块碎银,而面前还有一大圈流民眼巴巴地看着她。
    碎银忽被一人抢走。黎云书转头,见小贼仓皇而逃,是个不大的少年。
    那少年逃得极快,但和她相比还是差了一截。黎云书逮住人,又钳住他想要抓自己的爪子,“你还缺钱吗?”
    她问得直白,少年被问得懵了一下,迟疑着点头。
    “帮我办一件事,我给你钱。”
    她见少年安静下来,缓下声,“我叫黎云书,现在查办事情急需线索,你帮我找找南街有没有认识张十一的人。三日后我带着报酬来找你,行吗?”
    少年怯生生道:“你说的......是十一哥?”
    “你认识他?”
    “十一哥五年前离了南街,就再也没回来过。”少年声音沙哑低沉,“他是最照顾我的人。那几天恰巧有几个穿着官服的人过来,我不知道他们同十一哥说了什么,但十一哥因此拿了好多钱,没去治病,都给了大家。”
    “再之后,他就不见了。”
    黎云书心里一紧,连忙追问:“那你可还记得,张十一走之前的举动?他有没有离开过南街?”
    “没有。”少年摇头,“我们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说十一哥是冤枉的,但这把冤枉不亏。”
    有线索!
    她忙让少年找来知道张十一的人。众人一听她问张十一,都有些戒备,不肯吱声。
    “等着,我回去准备钱。”
    她抛下这句话一转身,余光里闪过一黑影。
    今日无风,她定睛望去,没有瞧见人,却瞧见柳枝在飘。
    ——有人跟踪她。
    一个不好的念头浮现在她脑中。她转了步子,朝刑部快步奔去。
    与此同时。
    一个线人急匆匆赶回严闻海身边,“大人,我一直跟踪黎员外,发现她去了南街。”
    “南街?!”
    严闻海骤然站起,“她去找那群乞儿了?”
    “正是。”
    “不好。”严闻海一拳垂在桌上,“她若查出真相,我们就都完了。”
    官员犯错抓替死鬼都是常事儿。衙门从来不会理会流民,南街便成了他们找人替罪最好的去处。
    只是严闻海没料到,黎云书居然真的找了过去——当年他为了不招惹其他人仇恨,亦害怕再碰见什么事情,留了其他流民性命。
    谁能想到今日!
    此时天色渐沉,线人问:“大人,我们怎么办?”
    严闻海脸色极黑,伸手在脖颈前一抹。线人愕然,“杀了?会不会太刻意?”
    “杀得聪明一点。反正那只是群蝼蚁,为了保住严家,我也顾不得什么了。”
    当夜,南街放了一把火。
    火势凶猛,足以把半边天照亮。这火烧得刁钻,将流民们栖息的茅草屋近乎吞没,直到后半夜才熄。
    线人回到严府禀报:“大人,火势这么大,是不会留下活口的。我们一直在外面监视,没有看见任何一个流民逃出来。”
    “好。”严闻海重重点头,咬牙,“失去所有的证人,我看她能怎么办!”
    却不知同一时刻,黎云书在刑部刚刚转移安置好流民,南街起火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那火包围了整个南街,倘或不是早将人带出来,只怕留不下一个活口。”
    她长松了口气,流民们则脸色大变。
    “我们犯了什么错?为何要杀了我们?”
    狱卒们吩咐着流民安静,郑祥吉铁青着脸同黎云书并肩而立,不置一词。
    就在两个时辰前,黎云书火速返回刑部,找到了他。
    郑祥吉手上有公务处理,在刑部多滞留了些时日。见黎云书风风火火而来,他还未开口,便听她道:“郑大人,事情紧急,云书可否向您借个人手?”
    “做甚?”
    “云书查案至南街,发现有人意图对南街证人动手。”她语速难得极快,“他们是翻案最后的线索,我拼死也要保护他们!”
    “南街?”郑祥吉皱眉,“什么案子?”
    黎云书如实道来,郑祥吉冷笑,“你想过查清此案给刑部的影响吗?说崔文景不对,便是指责刑部不对!你走吧,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了刑部名声。”
    “......”
    她没有走。
    她的指尖在发颤。
    直到郑祥吉又一次不耐烦地看过来,黎云书才道:“郑大人,对您来说,刑部的名声究竟是什么?”
    “是伪造的政绩?是歪曲的真相?——还是眼睁睁看着好人被害死、坏人逍遥法外?!”
    “哗啦”一声,桌上的笔墨皆被郑祥吉推翻,“你放肆!”
    “我说得有那一句不是事实?!”
    她陡然提高声音,头脑被气得发痛,眼眶中也被逼出泪,“亲手葬送公道,再想尽办法遮掩那些不公,这样的刑部,百姓会相信吗!”
    “我让你闭嘴!”
    他一怒之下拔出腰间长剑,如同被拔了逆鳞的龙,似乎下一秒就要让她人头落地。
    可就在他攒起所有怒火、提剑逼近时,那个姑娘身形一颤,竟跪倒在他面前。
    “大人,我求求你了。”
    那双眼里满是血红,泪水盈溢而出。
    “云书这辈子除了天地父母,没跪过任何人。蛮人害我,我没跪过;恶人欺我,我没跪过;就连阿娘被害,连我科考险些被废,连我差点殒命于战场上,我都不允许自己退让半分。”
    “可我真的想救他们,不仅为了证词。”她声音哽咽,“大人,那是几十条人命啊。”
    郑祥吉的步子瞬间僵住。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是个软硬不吃的人。
    刑部牢狱中关押了那么多罪犯,被他打死的无数,被他送上断头台的无数。他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哭嚎,也见惯了无数人下跪。
    唯独这次,他见到那向来坚毅的姑娘跪在自己面前,看见那惯常淡漠的双眼充斥着这么强烈的情感,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口沉闷冰冷的古钟,被狠狠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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