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黎子序身殒,那就意味着他要向着大理,将与整个朝堂为敌。
    剑有两刃。若想护一方,就不得不杀另一方。
    而他注定是执剑之人。
    沈清容想尽一切办法,请西南诸地的官员联名上书,声明利弊,力图劝圣上回心转意。
    结果石沉大海。
    为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开始招兵。
    天锋军虽然厉害,人数却占了劣势。倘或圣上举兵南下,以天锋军数万人对敌数十万军众,再厉害也只是杯水车薪。
    但他不能声张。
    张贴告示是不可能的,公然去问也是不可能的。这蜀州虽由李善识在管,但不代表蜀州没人盯着,一个不慎被发现,受波及的就不仅仅是天锋军了。
    他能招到的只有一类人:流民。
    这年头动荡纷繁,流民颇多。有不少流民为了躲避战乱,都迁移到了蜀州地界。
    他们已经无家可归,只剩了饿死一条命运。
    对他们而言,能施舍一口饭吃,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情愿去做。
    沈清容秘密征集来了这些人,请出天锋军中训兵有方的将领操练。
    流民兵刚刚入伍,还比较听话,事情似乎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
    但这,也仅仅是“似乎”而已。
    *
    不久,兵部尚书、户部侍郎以私吞军饷为由,停职查办。众人依着线索巡查,贪污军饷竟达上亿。
    圣上震怒,不仅抄了季尚书、严侍郎的家,将财产分给出庭作证的遗孀,还让他们子子孙孙偿还国库财物,直到还清为止。
    季瑞走后,谁都在猜下一个兵部尚书是谁。未过几日,圣旨下达,点到了众人都不曾想象过的人:刘承望。
    原本悄悄揣度“圣上怕是想为太子清理朝堂,才对兵部开刀”的大臣们傻了眼——换走了季瑞,换来了一个更亲近姜鸿轩的人,这又是想干什么?
    是在警醒太子,还是说......他想传位给二殿下?
    朝堂中的老狐狸们对于风声捕捉得紧,见情况不对,纷纷掉头转向了姜鸿轩。谢初听闻风声,提议道:“殿下,兴许我们该收敛锋芒了。”
    太子觉得有理,下意识与重臣拉开距离。得知圣上喜欢姜赋之后,他时常差遣太子妃带着儿子问安,企图拉拢圣上情感。
    立场之分带来的后果是,太子妃和昭妃之间的矛盾渐渐凸显。
    盛春,百花开放。
    宫中设吟春宴,邀京中权贵参加。
    这场吟春宴以游园、赏花为乐,也是京中名流交友的好时机。因其地位颇高,唯有收到请帖之人方能赴宴。
    黎云书收到了两封,一封来自太子妃,一封来自昭妃。
    两人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她不好拂去恩情。
    但这两个,选哪个都会得罪另一方。
    黎云书正犹豫着,谢初登门来访,“云书,吟春宴的请帖,你有吗?”
    谢初的请帖出自太子。她本想收下,又有一人笑吟吟地前来,“黎大人,我们殿下敬重您的才华,您还是第一个被他送请帖的女子。”
    是姜鸿轩。
    黎云书:“......”
    所幸最后,刑部的人来救场了。
    十三道清吏司每年都会有一封请帖,以往都是送到了郑祥吉手里。然而对于郑大人来说,风月之事还不如折磨犯人有意思。请帖虽然由他收下,他却从来没去过。
    今年郑大人心情颇好,大手一挥,将这资格便宜给了黎云书。
    那日一早,黎云书化了淡妆,进宫赴宴。
    吟春宴与名仕们的郊游类似,大抵都是些对诗、赏花、品茶的乐子。关系好的权贵往往凑在一起交谈,黎云书的表现却很淡然。她见了熟人,问候一番便离开,纵使有人想同她多说几句,她也回复的礼貌而克制。
    昭妃见她如此,知道她的性子,问候之后也没有过多交流。黎云书同熟人打过招呼后,兀自找到地方喝茶看书。
    邺京的物价高,她来京城后没有添置过新衣,旧衣又稍显寒碜。她一时没有合适的衣衫,索性穿了官服赴宴。
    这参加吟春宴的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生怕自己不如旁人显眼。唯独她淡妆玄衣,衣上还绣着刑部的标志,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不多时,太子妃找到了她。
    她邀黎云书共乘一船,一边笑,一边小声对道:“云书也十九了,到了成婚的年纪,这能来吟春宴上的人都不一般,可有中意的?这里不少人的家境显赫,你若想继续发展,便是好的助力。譬如首辅之子、吏部尚书之子......”
    黎云书抬头——昭妃于身侧画廊上执扇而立,二人目光仅仅接触了一瞬,昭妃便自觉离开。
    她眼睫轻颤了下。
    本想直接回复一个“意中人已逝”,话到口中,不知何故成了:“云书已有婚约在身,无心再寻他人。”
    沈清容已经不在了。
    她心里知道,但说不出口。
    更何况此情此景,姑娘们欢声笑语,一个个都含情脉脉地张望着,希冀能觅得良人。唯独她半点游春的心思也没有,生怕自己一闲下来,脑中会浮现那人的身影。
    太子妃微微错愕,“有婚约了?我原先只听说你在江南时,与一位姓姜的经历情投意合,原来已经定下来了?”说到这里,太子妃忽然掩面,“等等,姜经历不是身殒南疆了吗?唉,是我唐突,无意想到了他。”
    黎云书饮尽茶水,唇角抽搐了一下,又紧紧被她抿住。
    太子妃察言观色,给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立马沏上新茶,她则轻抚着黎云书的肩背,“斯人已逝,莫要太难过,反而把自己伤到了。你不是还有个小郎君等你吗?不如同我聊聊你那小郎君,他是哪里人?应当和你一样厉害吧?”
    “他......”黎云书喃喃着,“北地关州人。”
    “竟是你的同乡?”
    “......嗯。”
    黎云书知道太子妃是个细腻的性子,害怕被看出端倪,故意扯了下唇角,装得开心了些,“在书院读书的时候,他不爱背书,就是家人遣我教的他。后来我考上了会元,又进了刑部当官,可高兴了。”
    ——可惜,沈清容压根就没等到她当官那天。
    她演得太好,竟真把太子妃骗了过去。太子妃看她满眼怀念,感慨道:“世间最难得的,是从一而终四个字,想不到你如此专一。那他呢?还在关州吗?”
    “是啊。他有几分功夫,入伍参军,现在应当也混到一官半职了吧。”黎云书故作开心地笑道,“关州百姓都认识我们。等我们两个成亲那日,城里大概会很热闹。”
    ——然而她想的却是,希望他下辈子不要再碰上这么多变故了,哪怕做个碌碌无为的少爷,也好。
    太子妃听她畅想,竟也高兴地说笑起来,“以后请他来邺京时,记得知会我一声。他若欺负你了,我还能找人替你出头。”
    “好啊。”
    黎云书弯起眼角,眼中的泪因这举动险些盈溢而出。她忙又饮尽一杯茶水,借着掩面的功夫匆忙揩去眼角泪珠,若无其事般哂笑,“今天也不知为何,口渴得很。”
    杯盏刚落,画舫外遽然传来惊呼。
    她探头望去,只见画廊上急急坠下一个藕色身影,一群女子挤在木栏边,齐齐惊道:“快!快救人!”
    黎云书脸色一变,快步踏出船舱,另一侧酒楼上有个人影更快,赶在她之前飞身而下,揽住那女子当空一旋。
    大抵是无处落足,那人对准画舫一个回身,翩翩然落在了黎云书身侧。俊朗的身影,立马遮住了大片洒落的日光。
    黎云书错愕抬头。
    还没瞧清楚是谁,眼前又是一黑——那人如接到了烫手的山芋,直接把落水女子推进她怀里。待黎云书扶稳女子后,他早已不见了。
    怪人。
    黎云书将还在哆嗦的女子请入画舫中。女子被吓破了胆,啜泣着朝众人拜谢,“那救下我的是哪位公子?我一定要好好感激他。”
    “他么?”太子妃回忆着,“大抵是兵部张侍郎的大公子了。”
    黎云书对朝中众人的家世也仅仅有所耳闻,知道这张公子名为张慎思,年幼时便随父四处征战,是北疆的一员猛将。
    谁料女子听闻这名字,原本含情脉脉的双眼瞬间睁大,脸色霎时灰白。
    “张公子?”她吸着冷气,差一点点就晕了过去。黎云书把人搀住,听她一脸悔不当初地哭道:“那还不如让我直接落进水里!我怎么就......”
    说罢,她一翻白眼,真的晕了过去。
    第91章 .筹备(一)他还活着。
    黎云书不是个爱听闲言碎语的人。
    所以当众人安慰落水女子“没事没事,只是个流言”时,她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数日后。
    那位被张公子接触过的女子,于某个雨天乘船游湖时,再度翻身落水,黎云书才听到那个传闻——
    “早就听说张公子身上煞气极重,被他接触过的人都会死于非命,看来传言不假。”
    “他回邺京来干什么?不在北疆戍边,专门回来祸害大家?”
    市井中人声熙攘。她随刑部众人赶到现场时,女子已经没有气息了。
    她的家人跪倒在河边,哭得十分凄惨。刑部之人一上前去,就被他们抓住了衣裙。
    “一定是张家人做的......一定要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
    女子的父母执意将张慎思告上刑部,调查的任务落在了郑祥吉手中。
    李善识沉冤之后,回到蜀州继续做他的县令。由着他在,蜀州基本上没有什么悬案疑案,蜀州清吏司因而颇为清闲。
    然而,蜀州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清平。
    沈清容的路不好走。
    想要打仗,就需要钱财、粮食和人手。
    这三项,他哪一个都没有。
    所幸,蜀州还有大批的流民。
    大邺的赋税算不得轻,去年夏日时北方突发水灾,运往救济百姓的财粮经过层层剥夺,落在贫民头上的少之又少。这群百姓没了饭吃,只好去街头求乞。谁知当地官员看见,生怕这群人会影响自己的政绩,派兵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众人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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