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没有任何感情、被当做利益争夺的废铜烂铁。
    黎云书来之前便鏖战多时,胳膊一直在颤抖,手几乎要没了知觉。
    忽然,暗道中传来一人高高扬起的声音:“阿姐,蛮人都解决了,大家都没事!”
    她手里的长剑终于落地,发出“咣当”地巨响,如某个轰然坍塌的时代。
    黎云书缓缓转头。
    沈清容身上亦满是伤痕。他迎着目光,跌撞地朝自己走来。
    隔着尸山血海。
    隔着生离死别。
    隔着数不清的痴念和日夜。
    “师父没告诉我密室的最后一个答案,但我猜出来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她语气极轻,眼角隐有泪光在闪。沈清容心里发酸,装作从容地一笑,“该不会是我吧?”
    “是‘传承’。”
    她哭着笑,泪流满面,在满地血色与狼藉中同紧紧相拥。
    “你记住今天,记住那几个答案,记住前人留下的话。”黎云书道,“那是先辈用血肉换来的。历史交给我们来写,我们就一定要写下去。”
    *
    阳岐山一战,北蛮大败,大邺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机甲很快被天锋军征用,将蛮人赶出了大邺国境。
    天锋军由四夫人和张侍郎率领,驻守在北疆一带。清扫出国境内的蛮人之后,他们夺回失地后,立刻终止了战争。
    邺京城中,已然入秋。
    昭妃兀自翻阅书卷,听婢女带着哭腔道:“娘娘,咱们快走吧,等他们攻入京城就来不及了!”
    她没有丝毫慌乱,将书卷又翻了一页,“如今是什么年份?”
    鸿熹帝今年驾崩,明年本该是姜鸿轩登基元年,谁知出了这等事。婢女短暂一哑,“是......鸿熹二十二年。”
    “她都二十岁了。”昭妃喃喃着,“我二十岁之时,还在宁王身边做侧室。我想过抗婚,想过出逃,但我斗不过。这后宫中的女子斗得你死我活,还不是在自相残杀......谁又斗得过命运?”
    婢女一时不知昭妃是什么意思,“娘娘?”
    “我抗婚,被关了祠堂,跪到出嫁为止;我出逃,逃出二十里,还是被人认出后抓了回来。”她语气很平静,像在讲着一个不相关的故事,徒留眼泪晕开了妆容,“我十四岁那年参加乡试,解元本该是我。但他们与父兄素来不合,以我是女子为由,让我落榜。”
    泪水滚过庸脂俗粉,挟裹着她明艳又暗尘遍布的一生,破碎在书卷之上。
    她曾经身怀绝学,一双眼也曾无畏无惧地直视过权贵,一双手也曾写下豪情壮志。如今她眼底满是苍凉,手上遍布了皱纹,提笔甚至会忘字。
    “若非身为世家女,我本该是朝中臣。”
    孟棠吟出嫁时带过的婢女已经身故了。如今这位小丫头只听得话语苍凉,不知内里缘由,只害怕被沈清容处斩,掩面啼哭起来。
    孟棠吟双眼重新聚焦,缓缓看向她。
    “你起来吧,带上这些东西,收拾好行囊离开。”
    婢女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一大堆书卷,“可是娘娘......”
    “黎云书不会为难你们的。你告诉她,她的奏折都在这里,我一个都没有毁掉。”
    京军回程时天色已晚。
    宫中的女眷们已是逃的逃、走的走,已经空了。
    秋风吹来时,院里的花谢了大半。
    最后一个深夜,昭妃点燃蜡烛,重新翻看起了书卷。
    那是她时隔三十年都不曾动过的经书,是她曾经得意洋洋炫耀的资本。
    她也会在学堂中慷慨地解释着诗文,会在所有人答不上夫子问题时,举手站起,自信地对答如流。
    她也曾单纯的相信,一张考卷,能改变自己的一生。
    而千算万算,算不过争权夺利积压给她的负担,算不过这个时代带来的灰暗。
    嘈杂的脚步声渐近。
    她推倒了烛台。
    火焰烧灼了帷幔,烧灼了桌角,很快燃遍整间屋舍。她恍若未闻,借着光看着那些久违的字迹内容,火光之下,文字开始模糊虚晃。
    连同着这辈子的执着或荒唐,消失在烈火之中。
    *
    蛮人败退出北境之后,有人至帐外来报,“首领,我们抓到了一个难民。”
    首领灌了三坛烈酒,正在气头上,闻言想也不想,“斩了!”
    “这个......这个难民的气质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们寻到他时,他差点饿死了,也不屑于和贫民抢吃的。”手下琢磨着措辞,“更关键的,他说自己是大邺皇子,您还是见见吧。”
    “皇子?二殿下都已经死了,五殿下正要登基,他算......”
    说到这里,首领忽然想到什么,倏地站起,“他真说自己是大邺皇子?”
    “千真万确。他不仅开口承认,还供出了一个印章。首领,那是东宫人才有的印章,他是大邺的太子。”
    第114章 .大局初定我想娶你。
    姜鸿轩一死,天下大局将定。
    沈清容入邺京后,立即从张侍郎手中取来先帝的血书。先帝在位时,曾言明会立沈清容为太子,而鸿熹才是篡位之人。
    这样一来,沈清容就成了继位的正统。
    朝中从来不缺墙头草。看着沈清容入京,早有诸多大臣顺势而倒。
    只剩下一小部分人,因与太子一党交情太深,仍旧固执地想要辅佐姜赋上位。沈清容将姜赋封做睿王,堵住那些人的嘴后,开始真刀真枪做起了实事。
    第一件事,是遣人去寻太子。
    第二件事,是为沈家平反。
    他虽揽下大权、临朝听政,但沈家还背负着“反贼”的罪名。沈家若不平反,他心里过意不去,登基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黎云书明白这些,主动替他搜集着证据。
    人证找寻得大差不差时,王胜忽然来报,“黎大人,殿下请您进宫一叙。”
    入宫之后,黎云书正要跪拜,被他先一步搀住,“你来的正好,礼部奉上了登基的仪典章程,说要有两人随从其后。历来帝王登基时,那二人多是皇后与权臣。我既未成亲,便想着......”
    黎云书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听他笑道:“便想着今年只留你一人,如何?”
    谈话时,沈清容一直紧紧抓着黎云书的胳膊,眉飞色舞高兴至极。黎云书见王胜偷偷朝这边瞥,敛起神色,“殿下。”
    她目光向下一扫,沈清容后知后觉松开手后,听她轻道:“都是要登基的人了,该行的礼数还是得有,不必如此客气。”
    沈清容亦看向了王胜,以及一众偷偷觑向这边却不敢吱声的宦官。他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事情想和黎大人单独聊聊。”
    待众人走后,黎云书无奈道:“你知道身为君主该用什么称呼自己吗?”
    沈清容弯起眼角,“不知道,你来教我吧。”
    “......”
    她知沈清容是在说笑,收回了话题,“我知道你的好意,但若让我兼任那一个身份,我不愿意。”
    “为何?”
    “古来礼制设立皇后与权臣陪同,乃是表达对百官拥簇的感激,希望后宫和睦、朝中太平。这位置代表的是你的态度,你让我一个人立在那里,外人只会觉得你是个为情所困之人,他们又用什么理由来信任辅佐你?”
    黎云书见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将手搭在他手背上,“那两个位置必须有人。最好的方法,是把一个位置让给为你打天下的天锋军首领,另一个位置给朝中的太子旧党。你找谁都行,但不能是我。”
    他听了这话有些不舒服,“你为我做的一切就不算数了吗?”
    “选仪典之人,是大局;你我情谊,是私情。”
    说话之时,沈清容悄悄从身后揽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肩上。黎云书正要提醒,他道:“这里没人看着,你继续说。”
    那人的温度隔着衣衫传来,温暖而轻柔,像有羽毛拂过她心尖。黎云书不由自主地缓下声音,“朝中仍有不少人亲附姜赋,但他们不见得想与你为敌。你好好待见,自然能笼络不少力量。而天锋军将士随你征战这么久,功劳比我要大得多,万不可怠慢了。”
    沈清容靠在她身旁,指尖沿着她的掌纹划过,一阵酥麻顺着掌心传遍全身。
    “我知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设想的。”
    黎云书微愣,“那你传唤我......”
    “只是怕你会不高兴,想听听你的看法。”他笑得很开心,“果然与我一样。”
    黎云书没来得及回应,颈旁传来点点凉意。她心绪一晃,便觉他吻过脖颈,附耳轻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这次我不想委屈你。”
    她无奈,“殿下,大局为重。”
    “所以我翻遍章程,替你找到了另一个职务。”他将她的长发别至耳后,扳过她肩膀,认真地看着,“他们说,要有一人代表百官为帝王宣读颂词。你是整个京城公认最清正的清官,这位置给你很合适。以往的颂词多是臣子表明忠君心志,由那人带领众臣宣誓,这次我想变动一下。”
    黎云书微微睁大眼,见他笑得温柔,“你要告诉他们,效忠的不是我,是天下百姓。颂词由你来写,至于宣誓,我会和大家一起。”
    她回过神,“好。还有吗?”
    “还有......”
    沈清容敛睫上前,轻吻在她唇旁。
    气息交织。
    情丝渐乱。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轻轻浅浅的缠绵,在试探中触碰着久违的情感和心绪。
    她望着金碧辉煌的房梁和圆柱,正怔神着,听他附耳轻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我想娶你。”
    她眼睫颤了颤,如湖泊一般的双眼泛起细碎的光,双唇抿得极紧。
    “可我不愿做第二个昭妃。”
    “你本就是朝中权臣,是黎云书,而非某一人的妃嫔。若让你重蹈覆辙,我会后悔一辈子。”沈清容捧着她的脸,认真道,“这世间没人支持昭妃,但我会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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