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忆抱着书唤了声“二哥哥”。
    周临坐在案对面的圈椅上,抬脚搭在膝盖:“大哥前两日写信回来,说是给你预备的字帖今日就会用完,让我过来给你布置课业,他竟料的分毫不差。”
    姜宝忆弯着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皮肤很白,迎着光近乎透明的莹润,乌黑的头发簪着青绿色步摇,像是小仙女一样。
    周临摸了摸脑袋,觉得妹妹似乎一夜间长大了许多。
    他依着周启的吩咐,将特意留在书架上的几本商贾传记取下,又补上新的小楷字帖,准备离开。
    姜宝忆送他出门,临走忍不住问:“二哥哥,大哥哥还有多久回京?”
    周临嘶了声,不确定:“说不准,或许年底,或许用不了几日。”
    周启传回京城的密报涉及秘辛,经由刑部大理寺复核后又联合多部门审办,最近正呈交给刘相主理审结,因为牵扯到多个地方官员,故而过程很是严谨隐秘,拖延至今都未结案处置。
    远在江南的周启,与大理寺录事宋浩从一处私家园林出来,准备继续去查案卷。
    不久前景子墨来信,将京城局势详述后,提到刘相与许家如今动向,说起江南贪墨圈地案,证据都指向许家那两位公子,刘相迟迟不允结案,无非为着拿捏许家,他不会为了这么一桩小案子跟许家撕破脸。
    而许家也正是知道缘由,故而这几日与刘相来往很是频繁。
    二楼茶肆,周启在脑中理顺思路后,听见对面宋浩低声道:“大人,京中来信,召你回去。”
    周启拧眉,瞥了眼信中笔迹,知是刘相所为,不禁攥紧拳头,倒吸一口气,脑中愈发清明起来。
    刘相给他足够时间查证,却在最关键时候调他回京,说明他只想节制许家,至于旁的什么真相,无关紧要。
    宋浩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又道:“许大公子的事情还要不要查?”
    周启眉眼冷淡,闻言只抬头扫向江面,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点桌案,随后起身落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继续查。”
    楼下不断有商客进门,不乏外地口音,周启算过,短短半个时辰,已经有六波人歇脚,他跟掌柜的打听了一番,得知年尾有场江南第一商贾的比赛,获胜方可夺得地皮一处。
    那块地皮曾是江南首富郑文曜的私产,也是郑文曜起势的重要地段,故而被后人誉为风水宝地,此番拿来当彩头,也是因为初初解禁,被无数商贾觊觎。
    周启去看过,那块地皮隔着郑家不远,足足有半坊之大,与郑家遥遥相望,对角姿态犹如反哺之势。
    曾经的郑家早就荒败,热闹也因着谋逆消散,此前围绕郑家建立的庭院也都纷纷迁居,千金一掷的富贵地门可罗雀,杂草丛生。
    周启闭上眼,仿佛想起谢家被诛的前两日。
    那夜静谧,他倚在母亲怀里小憩,隐约听见有女人同母亲焦急说话的声音,她很激动,也很紧张,攥着母亲的手过于用力,从而把周启从梦中扥醒。
    “谢大将军回不来了,这是一场阴谋,你跟三个孩子能逃就赶紧逃。
    虽然文曜不愿我冒一丝危险,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孩子去死,想办法送孩子出去,再晚,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谢家早就被暗卫监视,不得以,母亲把他交给了最信任的嬷嬷,悄无声息随杂物车离开谢家,送去京郊道观。而他的两个哥哥和母亲,为了掩护他活下去,以最惨烈的方式自/焚于谢家,替代他死去的那个孩子,则是嬷嬷的亲生孙子。
    周启抬头,望向荒芜的院落,那夜过去拼死送信的女人,就是姜宝忆的母亲姜雪。
    回程很快,先是走了两天水路,后来骑快马日夜兼程,用了四日便折返回京,彼时天气凉湛,周启换了身干净的衣袍,红衣皂靴,因着气质温润如玉,犹如高山之雪明朗谦和,同时泛着淡淡的疏离冷漠。
    他去了趟大理寺,紧接着又与刑部整理了涉案官员档案,由刑部侍郎汇总给刘相后,才有喘息时间。
    回府时,已经是三日后傍晚。
    暮色四合,凉风刮过亭榭将树上的黄叶吹得瑟瑟发抖。
    书堂旁的暖阁,灯火亮着,薄薄的纱窗透出清瘦的身影,他心间一动,提步走上前去。
    -完-
    第14章
    ◎听见她呢喃道:“大哥哥...”◎
    入目是双联檀木屏风,烛光浮动薄纱上的人影,时而纤瘦,时而臃肿,屋内静谧无声,周启定在原处,眉心微蹙。
    冷风吹皱了书纸,也把屏风上的人影吹得烟消云散。
    他走到书架前,取出叠放整齐的字帖,娟秀灵动的小楷恰如她那个人,乖巧可爱。
    搁在旁边的书籍,约莫已经翻看完毕,规整的摆在右手边隔断里。
    周启摸出江南商贾比赛纸张,夹进未写的字帖中。
    翌日清晨,姜宝忆吃完早膳就赖在床榻间,梳好的发髻松松垮垮垂落,今儿天冷,外面风呼呼的刮,仿佛一夜之间就进了寒冬,冷的叫人不想出门。
    昨晚她被冻起来,缩在被褥中没怎么睡着,方才余嬷嬷和翠喜去库房领新的棉被褥子,舅母着人过来传话,叫她过会儿去趟春晖堂,跟姜瑶一并选选时兴的面料,让师傅裁剪新衣。
    她却不怎么想下床,小手小脚冰凉的厉害,唯独床褥间有暖和气。
    歪着翻看书籍,脑子里转的飞快,碧蘅院月钱不多,大半被她用来买书,房间布置简约,却也有半间屋子特意用来存放书籍,她看书不爱回头,看完就用箱子封存,现下都堆在角落中,乍一看去很是壮观。
    没多时,姜瑶来了。
    她穿了件高领对襟长裙,婀娜不失妩媚,外面罩了件新做的狐裘披风,走起路来能看见溜光水滑的面料,半根杂毛都没有。
    姜瑶转了圈,很是得意的解了带子扔到旁边,拖鞋爬上床去,与姜宝忆挨着躺好。
    “大姐姐,你身上好暖和。”
    姜宝忆像挨着块炭,忍不住抱着姜瑶的胳膊蹭了蹭,姜瑶身上很香,是某种花草的味道,清新不呛鼻。
    “你这儿还没用炭?”姜瑶扫了眼,把手中的暖炉塞给姜宝忆,“翠喜做事真不用心,早几日就该去领炭火了,总不至于冷的跟冰窖一样。”
    她鼻子受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姜宝忆习以为常,咧开嘴笑道:“翠喜姐姐去领了,可没领到余炭,库房嬷嬷说再过两三日就会再行采买,让她等等,横竖现在没入冬,不着急。”
    姜瑶嗤道:“你可真是个软柿子,栖香阁和墨韵馆早早领了炭火,你一个正经表姑娘怎就非得排在后头,说到底是你自己不争气,活该她们挤兑你。”
    说罢又觉得自己狠了,转过头来捏着姜宝忆的小脸唬道:“放心,傍晚我让库房嬷嬷亲自给你送炭过来,那群不长眼的刁奴惯会欺软怕硬。”
    姜宝忆嘿嘿笑着,连声谢道:“多谢大姐姐庇护!”
    姜瑶过来是为着周启的事,她有些日子闭门不出,今儿好容易得到消息,周启回京都两三日了,明儿周家三郎生辰,周夫人要办个生辰宴,虽说没请几个人,可姜锦程回来随口说了声,姜瑶就听到脑子里去了。
    若跟母亲挑明,她是决计不会允许自己去周家庆生,无论如何,都得想个好法子,最好能悄无声息过去,见得到周启,也顺便见见周夫人,听闻周夫人为人极好相与,若能叫她喜欢,想来日后婚事也不难。
    姜瑶将自己的心思说完,起身握着姜宝忆的肩膀,半是央求半是命令:“你若是不帮我,往后我都不理你了!”
    姜宝忆咬着唇,为难:“大姐姐,舅母一定会生气的,你还是同她说清楚吧。她不知道你跟周家大哥哥的事情,不知大哥哥其实心意你,你若说明白了,她会答应的。”
    姜瑶哼道:“她哪里肯,生怕被外人说她有意攀附巴结,否则怎会伊始让我与齐家四郎相见,齐家跟父亲都是闲职,她想门当户对,却也不问我心里头喜欢哪个。
    周家与姜家门第悬殊,母亲根本从未动过结亲的心思,更不会为我打算,这事,我要自己来。”
    她捏住姜宝忆的肩,郑重道:“明早就听我的,咱们带上帷帽,谁都分不出来。我上你的马车去周家,你坐我的马车去道观祈福,天黑之前回家就行。”
    姜瑶素来果断,吩咐完毕,又把自己来时穿的披风往姜宝忆手里一摁,挤眉弄眼道:“明早就穿这件披风,保准不会露馅。”
    天高气爽,睁眼就嗅到院里菊花的香味。
    姜宝忆带上帷帽,小心翼翼落下帽纱,又将整个人裹在略显宽大的披风里。
    翠喜纳闷:“夫人竟然如此大手笔,这样成色的披风怕是价值不菲,摸起来水润润的,挡风又保暖。”
    姜宝忆偷偷红了脸,没敢说出真相。
    待整理完毕,就匆忙去往姜瑶说定的地方,两人换了方向,各自去往彼此的马车。
    道观在城西,约莫一个时辰,路上姜宝忆心里很是忐忑,时而掀开帽纱去看外面街巷,时而抠着手心盼望这一日早点过去,不知不觉就来到道观门前。
    湛蓝的天飘着几许白云,姜瑶的贴身丫鬟秀珠扶着姜宝忆下车,车夫去往后院拴马,她们两人先行去往观里。
    道观里正在举行打醮仪式,处处烟熏火燎,呛得姜宝忆直咳嗽。
    秀珠引着她走到后面厢房,之前苏氏常带姜瑶过来斋戒,房内布置也都是按照姜瑶喜好,窗边摆着一盆金丝菊,对面香案上则早早放好了贡品,素瓷碟雕花案,另有一小座灵宝天尊像。
    姜宝忆先是有些不安,后来就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在房里熟悉物件,她掀开帽纱,去触窗牖边的金丝菊,上面还盛着水珠,想来知道姜瑶要过来,特意吩咐人打理的。
    许是练字成为习惯,姜宝忆索性从香案上取来《黄庭经》抄写,秀珠见她字迹清秀明丽,不由感叹好看。
    两人不便出门,属实无聊,后来秀珠就倚着圈椅睡了过去。
    姜宝忆抄了两个时辰,手肘酸疼,便起来绕着房间活动,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以为是过来送茶水的道姑,忙把帽纱垂下。
    可脚步声很快走远,她忍不住挑开楹窗,只看见一抹颀长清隽的身影,单从后背看,就知道是个贵公子。
    合上楹窗,再度听到脚步声,这次是来送水的道姑,奉上茶水后,那人似乎在打量姜宝忆,却也没多说话,倒退着离开房间。
    姜宝忆心虚,自然提着一口气,又见道姑眼神上三路下三路的审视,愈发觉得坐立难安,她喝了口茶,默默盼望时辰过的快些。
    可没多久,她顿感浑身酥软无力,眼皮重的厉害,想要去喊秀珠,还没张嘴,就歪倒在榻上。
    另一间厢房,宋浩推门进入,拱手道:“大人,是许家设的平安醮,说是要连打七日。”
    对面人穿着身天青色襕衫,墨发梳得一丝不苟,玉冠长簪,面如冠玉,举止矜贵从容,正是周启。
    他抬起眸眼,曲指叩在案上:“虽不是皇家道观,却也在天子脚下,许家这阵仗恐怕有失分寸。”
    宋浩又道:“方才看许家小厮鬼鬼祟祟猫在一间厢房后窗处,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有声张。”
    “许家小厮?”周启琢磨着,忽然起身。
    那间厢房位置偏僻,处于道观的角落,紧挨着院墙,故而素日里算得上安静怡人。
    周启立在墙角,果真看见两个举止鬼祟的男子做贼一样躬身伏在窗下,竖着耳朵听门内动静,似乎等到时机,两人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佯装叩门的模样,实则窥视周遭行人,随后,一人推门进去,一人脚步飞快的去往前院方向。
    周启拨开楹窗,只瞥了一眼,便觉浑身血液直直窜向头顶。
    男人此时站在塌前,面对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她穿着雪青色襦裙,层层叠叠的裙角搭在鞋面上,披风带子被解开,就压在身下,宛若一张绮丽的裘毯。
    他咽了咽口水,手忙脚乱去褪自己衣裳。
    将要伸手够姑娘腮颊的时候,忽觉颈后骤然一疼,“咚”的一声坠倒在地。
    周启抬脚踹开,又扫了眼依旧昏睡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宋浩把昏厥过去的小厮揪住衣领拎去后山。
    约莫半盏茶光景,另外那个小厮就带着人热热闹闹赶来。
    由头简单直白,说是许家丢了打醮用的名贵檀木香珠,看见盗贼往厢房来了,怕惊扰住宿的香客,便准备挨间搜搜。
    道姑起初很为难,可捱不住许家气势,便主动上前叩门。
    “姜大小姐,你开一下门叫他们看一眼,也是为着你的安全着想。”
    半晌,没有回应。
    那几个小厮没耐性,走上前噔噔噔的踹了两脚:“若再不吱声,我们可要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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