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在宣读衙门案件,既无口水话,也不添枝加叶,郑重其事道。
    “谢歧,生于阳康十二年五月初九。”
    “长房长子,世居原州,年过及冠,未有婚配。常流连花街柳巷,有红粉知己。其一,为招恩楼姑娘云香,年十七,擅琴。”
    “其二,仍是招恩楼,吟烟姑娘,擅舞,与谢歧去年秋画舫游湖。其三,为兰绣阁沈……”
    谢厌侃侃而谈,不想突然忘记那人姓甚名谁,恼得轻啧,略蹙起眉头,迟疑许久后,才接着说:“似乎被称作沈、沈莲……”
    “没错。”他目光一凝,自顾自地颔首,认真回道,“沈莲莲。”
    “……”尹婵眨眨眼,轻声,“什么?”
    京城风月之地颇盛,纵然她居内宅,也有耳闻。以至于现在,听见谢厌说出一连串的姑娘姓名,什么阁什么楼的,尹婵只觉得不可思议。
    以他平素作风,实在很难想像他脑中竟分得清这些。
    谢厌稍作停顿便继续道:“以上仅是一二。”
    他闷着脸一股脑又说了许多和谢歧相关的,无一不是谢歧这里不行,那方有碍,难堪托付,不可深交。
    谢歧乃至谢宅里的每一桩事,他都了然于胸。
    但若把这些放在自己身上比对……
    譬如谢歧流连花街,却仍看着风度翩翩,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而他毫不懂雅致,每每拿刀弄枪,杀人如割草。
    再譬如谢歧风流贪色,可性情温和,难得动怒,原州人人爱与他玩笑。不似自己阴晴不定,方圆一里,不敢近身停留。
    一应诸事,孰轻孰重,孰好孰坏,哪里是偏向,谁又在嫉妒,如何能比较得清楚明白。
    谢厌目光顿闪,破罐子破摔一般急切又笨拙地说着。
    四周祥和的气息,皆因这些话陷入无法回旋的余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也越发低沉,他口中所说分明在否定谢歧,尹婵却不知道怎么了,认真听他话语的同时,也好似……好似自他神情看到的,并非他对谢歧的挑剔,而是他正克制不住地厌弃自己。
    似那种,说谢歧一个字,便拿来与自身对比,谈谢歧一件事,便不停深扒自己。
    尹婵倏地站起身,惊动了陷入古怪思绪的谢厌。
    他匆忙止住话,不由跟着起来,却见尹婵揪紧了手指,强忍着一股恼意:“别说了,我……不喜欢听这些。”
    话脱出口谢厌浑身一凉,呆立在原地。
    他惊觉刚才胡思乱想了什么。
    一株野草何来权力号令太阳想照耀哪个方向。
    而搬弄是非,于她,应是一桩不堪入耳的事。
    谢厌一次次想把自己的病态和可怕伪装,却又反反复复在她面前按捺不住。
    他略薄的唇绷得紧,唇角往下压。尹婵只这样看,便知他有些局促。更别说左脸伤疤隐约在发热,深深的褐色更刺眼了。
    尹婵张了张口,想说谢歧不该和他比。
    更没必要把谢歧这个无足轻重的人,横在他们之间。
    话欲出,却在对上谢厌纵贯眉骨至下颌的疤时,一下止住了。
    她短短怔疑的片刻,已让谢厌脑中经历无穷的猜想。搁在石桌的手指犹犹豫豫抬起,很陌生地抚了下脸。
    几乎同时,指腹感受到了疤痕的狰狞走势,比握剑时的触感更明显。
    剑柄仅有细微的凹凸纹饰,而这张脸,却是土地饱经了干旱的侵袭。一块块,一道道,纹路崎岖,表面皲裂。
    当一汪水涌入,再在水中放下一条鱼。
    鱼渴水不停游走,却频频撞上疤痕的小道,即便不遗余力地摆尾,也最终死在毫无生机的土地里。
    谢厌的面容,长久以来,就是这样一片土地。
    出生即惧怕太阳的炙热。
    谢厌想到什么,倏地侧过头,不忍再探尹婵的盈盈美目,逃避般的执起茶盏,仰头饮尽。轻嗅时清淡的茶香,待茶冷后,入喉却倍感苦涩。
    谢厌低下眸流连茶盅,忽地晃神,眼里的光一点点退去。
    “是了,我不说谢歧。”他沉下肩。
    尹婵立时眉眼放松,舒了一口气。
    轻轻细细喘匀着呼吸,如被春意抚过。尹婵以为自己压低了情绪的变换,他便不会觉察,可谢厌即使不痴痴盯视,也能轻而易举窥见周遭所有的动静。
    何况同尹婵待在一处,又如何能忍住不看她。
    战栗的眸光抚摸她的面庞,寸寸尽是道不明的挣扎。女子美得不容亵渎,他让她离开京城,远赴原州,是想护她,捧她到至高无上的位置,匍匐她脚下。就这么仰视、觊觎着,痴迷她偶尔睨下来的一点目光。
    这就够了。
    太阳理应挂在天际。
    而和杂草在一起的,是泥,土,深沟里的唾液和污垢。
    从始至终。这是千百年来不成文的定则。谢厌嗓间一重一重的苦涩酸意,几乎要他反胃作呕。
    他阖眸,艰难接下未道尽的话:“是了,我不说谢歧。你已过及笄,合该议亲,他不堪相配,原州……原州另有儿郎,比谢歧好上许多。”
    院子宽绰,谢厌的声音在四周清明。
    尹婵刚刚堆起的笑,被雷击得裂开了一条缝,猝然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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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评论:
    【女主为啥不说啊!明明之前还觉得女主对感情比较直接,结果一章之后,就像没长嘴一样。男主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而且很自卑,女主每次都只在心里想,不说出来,那男主怎么可能会知道?】
    【哈哈哈男主好像一只笨笨的铁包金狗狗,怪可爱的】
    【&lt;img src=<div class="divimage"><img src="
" border="0" class="imagecontent">?var=20140327&gt;晋江潭水深千尺,不及地雷砸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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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我不明白,明明女主多说一句话,就可以解开隔阂,两个人甜甜的开始,而且男主角也没有抢白啊,他一直在沉默。】
    【大大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完-
    第21章 、阿兄
    ◎阿兄替我筹谋,百般辛苦。◎
    暖阳登空,房檐垂挂的灯笼被风吹晃,一下一下摆动,叫尹婵心神也跟着摇曳。
    她混沌的思绪怕误会了谢厌的意思,喃喃重复。依着他的语气,循着他那话语停顿,原原本本将这极短的一句话,复在脑中盘旋。
    “议亲?”他何故说起亲事。
    瞧着他脸上没生波澜,极为郑重地望向自己。好像区区几日的光景,他就从一个陌生男子,变成替她做主,无比关切,甚是慈爱的兄长。
    这样的体贴尹婵不想要。
    当日,原州牧欧阳善误要替她择姻缘,她有被唐突冒犯的恼,全无今日这般烦意,心口闷闷的。对上谢厌平静的脸色,更恨不能逃离他越远越好。
    只是这么一想,又抓心挠肺,站着便脚底生刺。
    她远比自己意想的更抵触谢厌这句话。
    长久的静默,尹婵蹙起眉梢,唇瓣动了动,想说话,又一顿住,歪着头后退半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凝睇他。
    喉间一时阵阵的涩痒,眼眶将要晕出泪的当头,低声重复他说的:“原州的儿郎?”
    谢厌看不上谢歧,却已给她盘算好别的公子了么?
    后背忽生凉意,不等谢厌再说,她轻咬下唇,偏开了目光。
    攥在腰侧的手抖着一蜷,指尖抵住掌心的软肉,时不时往里一掐,好让疼痛来醒神,不至于蓄在眼眶的泪摇摇欲坠。
    纵有百般心思,窥见尹婵这般反应都该立刻改口,偏偏谢厌此时比她还要深处迷地,惶乱不可挽救,恍恍惚惚地点了个头,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嗯。”
    他已在脑中思索。
    谢家诸位不作考虑,原州门第中,虽没有谁能配上尹婵,但若实在细找,也可勉强挑出一二。
    只要她看得上,脾性气度或能力家世欠缺,倒还有□□的余地。
    倘若再不尽人意,由他盯着,亦不会被欺负。
    谢厌浑浑噩噩地想着,殊不知,脑中越是触及此事,他神情便越极尽低落,疤痕隐约生痛,如被长着刺的利器鞭笞。
    他再度看向尹婵,喉咙滚动两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往后别再和谢歧见面,他、他性情浪荡,不堪托付,也——”
    “那我可以和谁相见呢?”尹婵霍然问道,问得堂堂正正,字句铿锵。
    谢厌呼吸都是一乱。
    一时说不出口,他根本没想好谁能配得上尹婵,踟躇稍刻,要再启唇,却是眼见尹婵朝他走近,再近,只余三两步的距离。
    谢厌依稀嗅到她发间幽香,和着适才清雅细淡的茶息,好似一枝暖阳下盛放的蔷薇,攀着篱笆朝他探出了头。
    他不争气地红了耳根。
    尹婵僵硬地站定他面前,脱口便后悔了。
    不该直说的,于谢厌,她不过意外救下的陌生人,跟着来到原州,或许已成累赘。
    不然、何以到原州一日,便巴不得为她挑选俊才了?
    当此时,尹婵意识到谢厌的话全都让她不快,便再禁不住,忽的抬起眼帘,眼尾添了两点绯红。
    她双手交叠平放在胸前,微微屈膝,稳当地福了福礼。
    谢厌不知不觉已怔住。
    突然的行礼,让他隐约察觉到什么,还未张口,额角鼓噪的青筋便用力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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