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细微的变化,尹婵飞快瞟了一眼谢厌,在他露出晃神之色时,咬了咬牙,眼疾手快从他手中夺过,丢上桌。
    “啪嗒”一声变作钥匙,撬开了两两的心扉。
    尹婵眼睫悬着泪花,从此前的惊吓中回神,惶惶然坐在蝙蝠纹圆桌前。
    含锋带芒的匕首堂而皇之地朝她炫耀刚才的行径,身后的谢厌也好似正拿炽热的眸子,幽幽“示威”。
    尹婵紧盯住匕首,脑仁一阵一阵的颤疼,赌气别开脸,不看匕首,也不看谢厌。
    哭得喉咙泛涩,她撇嘴轻轻咽了咽,攥起绣帕手不停地拭泪。
    终将脸上温温的一串泪珠揩了干净。
    尹婵借着拭泪之机,余光悄悄往后觑看,谢厌仍是一动未动,静立在旁,面庞更没什么表情,好似正等她发话。
    尹婵自然有话待说的,只是方才情景又惊又怕,此时要启唇便难掩哭腔。
    少顷,咽下委屈,闷闷地开口:“公子武艺超群,冠绝原州,故而动辄持剑动刀,好不威风。”
    她承认自己时有骄纵,且身在原州便得依附谢厌,容不得僭越。
    可谢厌这番拿自己的命玩笑,算什么?
    总归事已至此,即便谢厌恼她厌她,要……要任她在原州自生自灭,也决然忍不下这口堵在嗓子眼的气。
    只是说归说,尹婵手捏着锦帕,眼睛又是一酸,没来由地掉泪。
    她只能一把恼怒一把啜泣地哭着。
    没脸见人了。
    肩膀抑制不住发颤,忍泪抽噎的低声钻进谢厌的耳朵,便是再呆傻,他也能听出尹婵话里含嗔带讽的意思。
    当下愈感无措,脚底长刺发痒,在原地待不住,迫切地想拿剑去庭外砍一砍。
    拿剑……
    尹婵才说他不该持剑动刀。
    谢厌低眸,直愣愣对上她发后的小髻。
    圆圆的后脑勺让那简单挽作的髻愈发好看,小小的簪环怎配得上。
    是了,原州没什么好的首饰铺子,但相隔百里的郡府却不少,他要去给尹婵买回。
    思及此,手下意识收紧,绷着薄唇转绕到尹婵的对面。
    却没有坐下,低头正见尹婵擦泪的动作一顿。
    谢厌伸手,指尖触到桌中央的匕首。
    方才手起刀落的情状犹同再现。
    尹婵骨子里一个激灵,霸道夺过,垂在眼睫的泪花禁不住,打着旋儿啪嗒掉在脸上:“公子还想作甚?”
    她美眸圆瞪,谢厌忙缩回手:“别哭。”又启了启唇,决然说道,“匕首给你,我往后不用了。”
    尹婵一愣,意识到自己错解了谢厌的意思。
    一时握着的匕首都在发烫。
    她面生霞红,难为情地把匕首放回原位:“我且不会舞刀弄枪,做何给我……平白耽搁了它的威风。”
    说话间眼神闪躲,口不应心地小声咕哝着。
    谢厌岂知她的口是心非,在她说不的当头,便生急切。
    忽听那句“不会舞刀弄枪”,心思顿转,隐隐压根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可传授你一二。”谢厌认真道,“匕首短小轻便,适宜女子防身所用。”
    尹婵瞪圆眼睛:“你、你……”
    谢厌皱眉,大惑不解。
    尹婵几乎要恼羞成怒,抬眼不可置信地朝他看去。
    谢厌身形颀长,瞪视他难免脖颈酸累,尹婵索性手撑着蝙蝠纹桌站起来。可即便已站得端正,看他时仍得抬起下颌。
    “不敢让公子辛劳。”她干巴巴说。鼓起腮,唇边梨涡不乐意地成了小包。
    复想起一事,更觉心力交瘁了,嘀嘀咕咕道:“照这般算,还得分出时间让楚楚授点穴呢!”
    早知谢厌性情如此,她、尹婵欲哭无泪,咬唇闷气横生,恼他一眼。
    怎奈谢厌对女子心思犹视无物。
    听尹婵小声嘀咕,四平八稳的派头有些禁不住,眉宇犯愁,满脸疑惑:“何故同楚楚学点穴?”
    尹婵忽觉说漏了嘴,飞快眨眨眼。
    他问及原委,尹婵当下便想起晨间还没走近此院时,听到的几言污语。
    心口一动,神色忽然怔了去。
    那时、那时着实气恼得慌了神,才会在楚楚面前说出凭叫脸红耳热的话。
    尹婵捏了捏手心,耳根彻底红透了,不想同谢厌解释。
    原想这练功夫的话就没头没尾散了吧,哪知谢厌却极其在意点穴,所想与她截然不同。
    他肃着脸,撩袍袖落座,屈指搁在桌面,轻敲了一下,便沉沉开口道:“点穴一功上,楚楚尚有浅薄。你若喜欢,我定倾囊相授,只是……”
    谢厌脸上交错的疤痕都在为她担忧:“此手法颇难,非三五年不可成,恐怕要你劳累了。”
    尹婵:“……?”
    什什、什么。
    眼睫还未尽的湿意唰地变深,尹婵脑子直接空了一息。
    抬起眼梢,歪着头,对上谢厌一张义正辞严的脸匪夷所思,天晓得他脑子时时在想什么。
    一时教她耍弄匕首,一时又是点穴手法……尹婵蹙了下眉,心里乱糟糟不可言说,搁在身侧的手捏紧,只盼今日不要再和谢厌说任何的话。
    她一定会被气死。
    索性抓起摆在桌上的匕首。
    柄骨处雕刻着一个“厌”字,正稳稳压着她温软的掌心。
    尹婵不曾细看过匕首,自然没有察觉到。
    谢厌却将这小小的动静看得真切,脑子里飞出一阵遐思,恍如那“厌”字与他融为一体。
    “公子多虑了。”尹婵说着眼尾一红,倔强道,“楚楚好得很,倘若要学,我自去请教她。”
    语毕便恨不能夺门而出。
    一转身,却与门扉旁的楚楚和阿秀目目相对。
    尹婵面浮薄红,止在了原地。
    她们都……听见了?
    楚楚接到欧阳善的消息刚赶来,见门扉未阖,本要敲门,不想正听见尹婵夸自己。
    再看她步履紧张,面色忽红忽白,手里还牢牢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不是……
    楚楚眼神暗暗端详匕首的雕纹。
    是主子常日系挂腰间,把玩不休的那一柄。
    楚楚咋舌,这匕首对主子意义重大,绝非府中寻常刀剑可比。如今被尹婵握在手中,倒让她不禁多觑了谢厌一眼。
    从未想过它有落在别人手中的一日。
    莫说还是女子。
    楚楚暗笑,对尹婵于主子的重要更明了几分。
    阿秀站在楚楚身边,刚一进来,便发现小姐脸色不对,显然有哭过,连忙去扶着她,想问清原委。
    尹婵眼神试图闪躲,莫名掺着些心虚。
    与谢厌的这些糊里糊涂事,如何说给阿秀听。她眼下怕看阿秀担忧的神情,咽住抽噎,摇摇头只说没事,便借机拉着阿秀离开堂屋。
    谢厌目光紧追尹婵,直到她离得远了,再看不清身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
    瞥见楚楚还在,思及尹婵宁可跟着她学点穴手法,唇角拉了下来,不紧不慢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楚楚对他的嫌弃甚是了然。
    心道,她何曾想打扰主子与小姐私语,扰人姻缘那是要遭报应的,无奈回他:“属下知罪,但原州牧有要事,不可不禀。”
    谢厌眼神一凛:“说。”
    “欧阳善派人来报。”楚楚正色道,“那土匪身份有疑,掳绑之事亦有内情,请主子即刻前去官邸。”
    谢厌长眸微眯,撩袍起身:“走。”遂提步而去。
    楚楚紧跟在后。
    却不是要同谢厌到官邸审事,她已是尹婵的丫鬟,时时刻刻当以小姐为先。
    方才尹婵情绪不对,她作为丫鬟,理当关怀。
    只是,远远见尹婵伫立在院中的海棠树下,低垂眼帘,不知在沉思什么。
    她欲前去,忽被阿秀拦住。
    阿秀一双眉拢得深深的:“小姐说想静一静。”
    楚楚步伐微顿,点了点头,又听阿秀懵然询问:“楚楚姐姐,阿秀学识不精,你知道‘无言独上西楼’是什么意思吗?”
    楚楚纳闷:“怎的说起诗词了?”
    “刚刚小姐正念呢。”
    楚楚的疑惑霎时拨云见雾,遥看那方海棠花树下,白底绿绸裙的清瘦女子,像极莲塘边绰约柔美的一株细柳。
    楚楚眼神一闪,若有所思。
    阿秀突然在她耳畔嘀咕:“这宅子里有叫西楼的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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