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臂环胸,冲高台轻扬下颌:“公子擅剑,云重则用鞭,姑娘快瞧,这架打得,可像献舞?”
    尹婵抿唇不语。
    可不像舞,分明动手狠劲十足。谢云重每每挥鞭,她心都是一提起,唯恐伤到谢厌。
    他面上纱布才解下,左脸新痕还未好全,若再被伤了,可怎么办。
    欧阳善自顾说完,身旁没了动静。
    他偏头一看,尹婵两手绞在身前,乌漆眼睛直勾勾望着高台。
    准确来说,应是眨也不眨盯住谢厌。
    被她郑重的神色一惊,欧阳善抓抓脸,也没了玩笑的心思,正色起来。
    谢厌与谢云重身形相仿,后者身强力猛,次次挥鞭,如长蛇剧烈前进,直要吞噬对手。
    而谢厌则更重灵巧。
    力道看似随性所欲,被鞭击溃,却出剑如风,招招行云流水,是十足掌控。
    且轻功卓绝,身影飘忽,每每似要被长鞭缠住,叫尹婵的心跟着怦怦直跳时,他却闪身如电。
    这暂且是尹婵看出的片面,主在谢厌“退”时。
    高台情状如火如荼,他一但“进”,飘逸的挥剑间,是狠辣难防。
    高阳愈盛,光照得身子温暖,但尹婵在两人一进一退,剑出鞭舞间,已是咬紧下唇,眼睫微颤。
    阵阵寒光紧逼谢云重,谢厌出了一个剑招,狠厉无比。
    谢云重终是不及,手腕一松,长鞭落地。
    转瞬,身形颓丧急促后退,倒在地上,侧头吐出一口鲜血。
    谢厌淡淡收剑。
    尹婵被血吓得低呼,蹙眉,转头问欧阳善,“有……有没有大夫。”
    欧阳善反应过来这场缠斗已终止,点点头,一脸复杂地去医馆了。
    谢厌并未注意台下的人,他脸色自出剑始便一直不虞。
    剑锋寒光,削铁如泥,最末一击将摇曳空中的树叶划成三段,随风轻落在谢云重的血迹旁。
    猩红与嫩绿的交缠,在他晦暗的眼中辉映出一抹明亮。
    谢厌看着倒在地上的谢云重,沉步逼近,声音不疾不徐,淡淡道:“我若是你,便去争,去夺。遇困顿,便窘迫难当,一味后缩,当年我为何费尽心思将你带出谢宅。”
    他说着尹婵听不懂的话。
    谢云重却是瞳眸一颤,眼里闪烁着羞愧,狼狈地爬起来。
    但伤势已重,双腿发软如何站得住,踉跄两下又摔倒。
    这次,他索性跪坐在地,头无力地垂下。
    地面是呕出的血,他自生死关头一遭,耳听谢厌的话,眼神不禁迷茫。
    盯着那处腥涩的血迹,神思回到了多年前——
    那年的谢宅比现在还乌烟瘴气。
    原州匪乱沸沸扬扬,偏生越是难,却越要生子,谢宅一下子多了数十个新生稚童,养育颇艰。
    谢云重便是其中一位。
    在这日子紧巴巴的时候,京城信阳候带来一周岁男童,并五百两银,解了燃眉之急。
    谢宅就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这五百两如何分配,成了现今的难事。
    银钱人人想得,却不是人人都有,譬如相较正房长子谢歧,旁支庶出且不受宠的兄弟谢云重,便自然只配喝西北风。
    养成皮包骨头,吃的是剩菜剩饭,受欺负也不敢还手。
    一晃十三四年。
    当日被信阳候丢弃的谢厌,成了原州人人喊打却人人畏惧的“疯子”。
    一次游街寻找吃食,在柴房角落,遇见了正被围揍的谢云重。
    谢厌靠在墙边看了一阵,想起往事,发善心救了他。这便是第一次见面。
    又是两年过去。
    十六岁的谢厌,突然从原州消失了。
    他去了京城,再回来时,衣服破破烂烂,血迹斑斑,俨然性情大变,成了谢家不敢招惹的存在。
    谢家试图给他安排崭新的宅院时,他正脸色青白,披头散发,径直到柴房角落,把缩在里面啃脏馒头的谢云重拎了出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带你离开谢家,倾囊相授,你应我一事。”
    谢云重馒头掉地来不及捡,发怔着看他,然后,猛地点头。
    谢厌把他带到所住的旧院子。
    谢云重什么都不知道,恍惚地,像条尾巴跟在他身后。
    他看见谢厌从一个破烂脏污的包袱里,无比珍惜地拿出一幅卷成画筒的丹青。
    画中姑娘十分青涩,娇憨却更美丽。
    谢厌抚摸卷轴,眼中没有丝毫亵渎与唐突的情暧,像在对待高高在上的神女,顿了顿,将画交给他:“四年,我给你四年的时间,学成武艺。”
    谢云重心智还很不成熟,抱着画,懵懂地问:“然后呢?”
    谢厌又将画卷夺走,低着眼睛,乌发扬起,露出一张脸的瘢痕,嗓音多了嘶哑:“护着她。”
    谢云重最后接过了画卷,日日挂在床头。
    他谨记公子的话,感念公子的恩情,不要命地练武,日复一日。
    每晚都要看着画才能入睡,渐渐的,分不清是因公子练武,还是为了这画中连姓名都不知的姑娘。
    一幅画是冰冷,一个人却是温热。
    山林初见,他看到了尹婵的身影,画中人成了真实。
    几次再遇,她声音,她容颜,清灵柔美,时隔几载,终是懂了当年谢厌看向画卷时的虔诚。
    垂涎之心已起,再难消弭。
    他喊住谢厌,直膝跪下,愧悔不及道:“公子苦心栽培,属下有负,而今再无面目以见,请公子废我一身武艺,逐出原州。”
    深深拜倒在地,声音沉厚,此意已决。
    谢厌心思何其敏锐,不出片刻便明白了所有。
    他抓着谢云重来到演武高台。
    几番缠斗,击溃在地,鲜血淋漓。
    谢云重自过往中回神,抬起黯淡的眸子,逆光而立的谢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口中说着让他争,让他夺。
    何其简单。
    谢云重自嘲地一笑,张了张嘴:“我争了,公子会让给我?”
    谢厌漆黑的眼珠点点颤动,沉声道:“她不是可供人拿取的物件,如何能让?”
    谢云重突然笑出了声,胸腔震了震,唇边又生血丝。
    他听见谢厌微冷的声音:“倘若争也不敢,只知一味退缩,更甚,自以为是对我尽义,对她尽了情。那么,谢云重……当年我错看你了。”
    谢云重愕然抬头。
    谢厌扯了扯唇,见他浑身僵住,一俯身,伸出了手:“若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便收起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最好不要胡思乱想。”
    话落,眼神一寒。
    暖阳当空,春日好时节,谢云重脊背凉了凉,垂在地上的手指细颤,臂膀使力,缓缓抬起。
    他握住谢厌的手,但眼一闭,已是昏迷。
    欧阳善回来得很巧,大夫赶紧让人将谢云重抬进房间。
    谢厌站在演武高台定了定,垂目,眼神一默。
    他走下高台,一声含着担忧的呼唤在耳畔炸开:“谢厌……”
    谢厌周身紧绷。
    方才面对谢云重时理直气壮的话,到了尹婵跟前,宛如被戳穿心思,只恨不能缩进土里。
    他逃避般走到一旁,尹婵即刻跟上。
    良久的静默,终是尹婵先问出了声。
    她绕到谢厌面前,看着他闪躲的眼眸,想问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对话迷茫又好似明了,似是在说……
    尹婵唇抿住,还是难为情,没有开口。
    谢厌却在古怪的安静中轻轻一叹气,倾身牢牢锁住她面容,神色坦然:“我告诉你。”
    他自顾开口。
    从见谢云重的第一面,说到先前与他在此打斗的原委。
    尹婵听完,蓦地一怔。
    嗓子哑了哑,不知该怎么说,也没有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双手略紧了一分,踟躇道:“你废了他的武功?”
    “没有……也不会。”
    谢厌说出这句话时,复又朝她迈步,幽幽地将她逼退到廊柱前。
    方才缠斗累了,他周身袭着热浪,暖阳高空,开始炙烤她,这股热息很快绕在尹婵皙白纤长的脖颈间。
    与他便是没有肌肤相对,也心尖忽悸。
    尹婵后背抵柱,却很好奇谢厌为何会对谢云重说出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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