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在令胡春午赴北境襄助将军始,他就有想过见面的一日,但绝不是眼前这种境况下。
    昨夜陡然收到阿婵的消息,给了信物,让他与回京的尹将军接应。当时事发突然,虽忐忑,却也顾及大事,无暇乱想。
    但现在不同,双双伫立殿前,有太多的工夫和心思,宣告两者的身份。
    正如大皇子眼神所示,身旁昂藏的男子,雄姿威厉,气魄豪迈,那不仅是威震北地,敢孤身入敌营探取首级的镇国将军,更是阿婵的父亲,亦是他该、认真对待的长辈。
    但谢厌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胎记理当用清水反复洗净,左边疤痕也应找大夫拿膏药,虽不能尽善尽美,但将这些瘢涂抹得不那么狰狞可怕。
    或,或者索性佩上面具,遮蔽住本不该被人瞧见的东西。
    然而,这都是他不曾想到的。
    谢厌收紧了手,瞳眸颤动。他想,是迷恋久了阿婵看他如普通人一般无二的眼神,便也忘了,其实凹凸崎岖的伤疤,难看又恶心。
    他的亲生父亲尚且无法接受,惶乱是一个他试图迎娶爱女的男子。
    谢厌心若擂鼓,仓皇别开了眼睛。
    “诶?”赵决眨眨眼,觉察到谢厌的反常。
    这时,方公公从咸明殿出来。
    给赵决和尹稷行礼,再作一副担忧模样,叹息道:“陛下龙体欠安,免了请见,殿下与将军都回吧。”话到此稍顿,又说,“明日当宣百官入朝。”
    赵决听出他的意思,待那时,便是父皇退位了。
    他不由感怀。
    尹稷剑眉倒竖,急道:“老臣的女儿……”
    方公公但见他仍披着昨夜的银甲,眼底乌青,语气便轻缓许多,笑着说:“回禀将军,婵姑娘既是咸明殿的人,自该侍奉御前,您还是请回吧。”
    “这。”这算什么事。
    尹稷和赵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反常。
    赵决试探问道:“是父皇属意尹姑娘留下?”
    方公公笑眯起眼睛,转向尹稷,似宽慰道:“婵姑娘在御前一切都好,陛下很是看重,还请将军宽心。”
    尹稷如何放心。
    但身为臣子,岂可质问君上。
    他搓搓手,遍布的伤痕和粗茧无一不是握金枪的凭证,压低声音问:“可否让老臣与女儿见一面。”
    方公公笑了笑,委婉拒绝了。
    尹稷免不得多想。
    就连赵决,也皱眉看了谢厌一眼,不觉担忧。
    方公公见几人面色颇异,就知是想岔了,摇头失笑,走近些许,小声提醒:“婵姑娘身在咸明殿侍奉一事,陛下有意,不可外传,你我等人知晓便可。”
    尹稷脸变了变,一时青一时白,最后扯了扯笑,闪眼说:“当然。”
    方公公便进殿了。
    三人往回走,快出宫时,尹稷愣是憋不住,回想方公公一字一句,越发觉得奇怪,站定,急问赵决:“殿下,这……皇上想做什么?”
    实则,赵决也不懂。
    或者在昨日宫变中的父皇,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位。
    赵决记忆里,父皇一向高高在上,固执己见,雷厉风行。自十四岁起,便把他下放各个府郡,行事果断,任凭臣下替他谋情也置之不顾。
    十一年来,赵决去过无数地方,每每由父皇严词安排,容不得他抗拒。
    他以为自己是弃子。
    二弟三弟皆在朝有官职,离皇威更近,善知帝都风云变动,也早早拉拢人心,自成派系。
    但孰能想到,这是父皇在替他谋划。
    赵决不懂,却又懂了,父皇不需要臣子来选择新君,把他下放十余年,求的是民心所向。
    昨夜入睡前,赵决便想过,是否他身边长年跟着父皇的人,看他行事,以此来判定是否能成为合格的帝王。
    他一时怅惘。
    低低沉叹,看向尹稷说道:“将军放心,我想父皇不会做出格的事。”
    尹稷迟疑了。
    出格,于天子来说,世上什么事,都不是出格。
    心知问大皇子也无用,他目光一转,对上自方公公说话起,便不吭一声的谢厌。
    这一看不得了。
    谢厌容貌实在特殊,他脑中闪过几个画面,昨夜城楼上,一人拿着乌木簪,为他们打开城门。
    乌木簪。
    尹稷眯起眼睛。
    “不知这位公子,是殿下的?”咸明殿外,两人眉眼传话,怎能瞒过尹稷。不过他挂念婵儿,没空理会罢了。
    赵决一噎,先看谢厌。
    后者颀长挺拔,抬头,面色镇定,像是回了曾在原州叱咤风云的气势。
    但只有相熟的人才知道,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反复抖颤的鸦羽,宣告此刻已乱不可言。
    他面向尹稷,抱拳道:“在下谢厌。”
    谢琰……?
    臭小子!
    尹稷脑子嗡嗡作响。
    他想起来了,回来后还没有去“拜访”信阳侯府。
    回京一路耳闻,谢琰已娶妻,夫人更金尊玉贵,是太后的娘家亲戚。
    那婵儿的婚事该如何?
    尹稷咬牙,气得怒目大睁,摆摆手,哪管得上眼前的毁容男子是谢厌谢琰还是谢俨,捏紧拳头,怒气冲冲地转身。
    飞快留了句“老臣去侯府算账”,便带满身火气,匆匆跃出宫门。
    银甲披风当空一挥,气势汹汹。
    赵决喊了声将军,还没说什么,谢厌也跟着一句“告退”,大步追去。
    “诶。”他伸手,“你又去哪?”
    谢厌脚下定住,回头,看着他的眼神晦涩,齿间挤出几个淡薄的字:“信阳侯府。”
    赵决一震。
    总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
    出了宣武门,谢厌追上尹稷的步伐。
    尹大将军没有想到自己入敌营的数月,未来女婿会另娶他人。
    昨日宫变前,他和部下秘密快马加鞭赶到京城,仅在咸明殿见了女儿一眼。当时她那么柔弱,却挡在皇上面前,和三皇子周旋。
    尹稷心疼又骄傲。
    更难以想象,婵儿在听说他“阵亡”,又被谢琰弃后,是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
    皇上虽有密信,但只提过与婵儿相关的一句话,说她身在皇宫,万望将军无后顾之忧。
    其余的,尹稷无从得知。
    他沉沉长叹,听身后逼近的脚步声,浓眉紧皱,回头:“是你?”
    谢厌颔了颔首:“将军。”
    尹稷负手,继续往信阳侯府所居的巷子去,见谢厌跟在他一旁,似乎同路。
    他不出意外的,又想起昨夜的乌木簪。
    这下憋不住,看过谢厌的模样和身量,开门见山道:“你是婵儿结识的朋友?”
    谢厌低垂眼皮,身侧劲瘦的手指轻蜷了下,涩然出声:“是。”
    尹稷途径一清净的巷道,过了很久,转头看他,说话间有几分小心翼翼,生怕听见不好的消息,哑声问道:“这些日子,她过得好吗?”
    “日思夜想将军。”
    尹稷怔了怔:“是我的错。”
    他没做掩饰,谢厌轻而易举看见,身为父亲对子女的疼爱和懊悔,日夜赶路,虬髯未剃,他颇有落寞萧索,这些是昨夜勤王时不曾见到的。
    那时的尹稷,是救驾于危难的将军,意气勃发。
    今日的,是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
    谢厌眼神微变,想再说说阿婵,尹稷却乍然改去衰颓的面貌,恢复了神采英姿。
    谢厌一顿,抬头上看,他们已站在信阳侯府中门前。
    门前两座石狮,庄严并立。
    大门上,口衔铜环的异兽怒目圆瞪,煞是威风。
    谢厌嗓子有些涩哑,突然的,想到四年前,从原州一步步至京城,就是在这个巷子。
    他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已经快站不住,但爬也要爬进去。
    往日种种,烟消不散,这座威严的府门,困住了母亲,撇弃了他。
    如今再伫立于此,心境从未改变。
    但这里面的人……
    恐怕早忘了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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